贾琮话中带有几分揶揄意味。
有人发笑。
觉得这位大名鼎鼎的贾景之还是有趣的嘛。
贾琮看着林浩道:“今日一事,算我等同仁义举。
我愿率先捐五两,诸位有余财的。
一人捐个几钱,跬步可成千里。
细流可成江海,林兄今次也能度过难关了。”
“就这个法子吧。”
王浩捧起桌子上未用过的干净瓷碗。
先是为贾琮捏汗,继而松气。
“装满这个瓷碗为止,估计也有几十两了。”
贾琮先放五两碎银。
张冇才、周六合、王浩继之。
至此,便有不少生员也来捐钱。
或铜钱、或碎银不一。
魏无知不置可否,也捐了三两。
那林浩丝毫不觉得羞耻,连连四方作揖而拜。
声泪涕下:“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
言罢,林浩喜忧参半地捧碗而去。
魏无知不失风度道:“事无不可对人言。
我那表亲罗奇才确有错处,却不至于死因不明不白。
对于贾兰陵的时文、书籍、治河策论。
魏某是佩服的,可惜,你我做不了朋友。
无论科场官场,我魏无知。
一定会为表兄查清此事。”
贾琮呵呵一笑:“悉听尊便。”
“你那治河策论,在我看来是治标不治本。
传言你素有灵光保佑,入世、治河、科场。
几乎无往不利,我却不能苟同。
眼下尚有一事:北方数省村镇。
有不少缺乏水牛、黄牛。
耕地颇为吃力,宛平、良乡皆有此等状况。
你若能解,我就服你。”
魏无知嘴角自始至终挂着微笑,语气却不掩挑衅。
“还是那句话,对事不对人。
我佩服你,但我绝不认同你。”
今天贾琮的魄力、应对能力。
大堂之人有目共睹,绝不是一个混吃等死的贵族饭桶。
魏无知把林浩推给贾琮,以作刁难。
贾琮又不声不响地推给众人,解决此事。
国人无论古今,都有看热闹的习惯。
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一听有这种热闹。
众人又竖直耳朵听起来。
古代的士人、读书人。
为人处世讲究“外圆内方”四个字。
也就是官场所谓的“阴阳之道”。
徐阶、张居正、申时行等颇得其中三昧。
在他们看来。
外圆内方是上上之道,能办事、心里有原则。
外圆内圆是老油条,遇事推托,不会办好事。
要不得。
以严嵩、周延儒、温体仁为代表(奸臣)。
外方内方。
则是最危险的一种行事作风。
以咱们的大清官海瑞为代表,眼睛容不得沙子。
这种人,会被大部分士人集团排斥。
哪怕不少人称赞。
但外方内方触及了士人集团的根本利益。
几乎不可能在官场大展拳脚。
要说它复杂,也是复杂的。
说简单点,“外圆内方”是首先会办事。
并且不排除不择手段地保住自身。
党同伐异、再施展抱负的行为。
能够坚持一定程度上的好原则。
说难听点,是虚伪、奸诈。
自我标榜是“阴阳之道”。
当下贾琮面临的就是这么回事。
所谓“外圆内方”,一般不明着说出来。
就看当事者如何去平衡。
名利,名就是利。
倘若贾琮不帮林浩、不理会魏无知提出的切中民生的事。
对贾琮的名声,肯定会有一定损害。
而名声,才是他们立足的根本之一。
“书生论政,朝野所忌。
魏兄,你这题目不但过于刁难人。
且逾越了我们读书人的本分。”
王浩眼神一闪,为贾琮推卸。
“王兄此言差矣。”
魏无知淡淡一笑,摇头道:“今日在座诸生,无不是各自桑梓的中坚。
咱们俗称秀才。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为家乡父老办点事,何以提高到议政来说?
再者我等这提议,又不是要县衙。
府衙推行政令,咱们想法子。
若是好呢,是为民谋福。
若不好呢,权且作为游戏一场。”
魏无知从来没有给人咄咄逼人的感觉。
一番话有条有理、娓娓道来。
诚如八股一般,破题、承题,思路清晰。
王浩默不作声,是怕难住了贾琮,免得丢脸。
虽说盟主在治河上能经世致用。
但他终究是豪门中人。
哪有那么多经验。
这些事,给县尊、府台头疼才是正经。
罗奇才在世时是有不少朋友的。
但这些朋友少有可靠的。
一旦罗奇才身败名裂,他们避之唯恐不及。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所以贾琮不担心罗奇才朋友报复,他们不会。
而魏无知这个罗奇才的表弟,却是不能相提并论了。
贾琮脑子里思索了种种计策。
把他当成建造木牛流马的诸葛亮?
不是。
分明是讥讽、刁难他啊。
虽然说;“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但儒家就是“现世主义”。
尤其是“枪打出头鸟”。
这些事避也避不开,倒不如将计就计。
做得好了。
反而又能为自己添加好名声。
于是,思来想去。
贾琮点头应下,微笑道:“魏兄真乃知民、爱民。
良乡有魏兄这般诸生,是良乡之福。”
“承让,孟子云:君为轻、民为重、社稷次之。
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之溺也。
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之饥也......”
魏无知笑容可掬:“如此说来,景之兄是答应了?”
“舍命陪君子罢!”贾琮拱拱手。
王浩不插话了,贾琮既然答应,那他必有法子。
张冇才一个劲鼓掌叫好。
周六合眼珠一转:“便去永昌门东的村镇。
挨着田地,离城也近。”
他们这伙人有的是选不上在发泄。
有的是选上了在等。
因为陈东生还要为剩下的考生举行录科、录遗。
再过几天才送他们去参加乡试。
录科。
是科考出了事故不能参加的。
或者科考不过关的,再考一场。
录遗。
则是包括录科不过的考生。
在籍监生等符合参加乡试条件的。
录科、录遗,都是科考的延续。
选拔参加乡试的合格者。
陈东生为这些事,忙得没有空闲见学生。
他负责的是整个直隶省的考生。
当下众生员联袂而出,浩浩荡荡。
直往城外而去,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就如华山论剑一般。
入秋许久了。
宛平城东外的土地大多种了小麦、番薯、粟。
有秀才分不清小麦、韭菜。
说那些麦芽是韭菜来着。
宛平城东郊外的“永昌门集”是周六合故里。
时下一个秀才在家乡方圆几里是有名声的。
尤其“孝子”之名为人称赞。
便有里长、甲长带人过来应付。
他们这些村镇头头、农民也不是没事做。
秋日小麦种下,正在施肥。
番薯也快到收获时节。
他们胆怯畏缩地保持距离。
敬畏地不时看向一众方巾飘飘的秀才。
又回身低头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贾琮等一众秀才足踏的地方。
是一块番薯地边沿的土畦上。
番薯藤蔓前后左右的距离皆有几尺。
几个秀才面色傲然。
显然看不上眼前“鄙夫鄙妇”的“下贱”劳动。
就连王浩等人也看不起农民的劳力活的。
此地村镇的领头人钱里长心里打鼓。
他不大乐意应付这些秀才,却也不敢得罪。
抑制住不情不愿的心思。
土畦上的魏无知也失去了面对同年的温文尔雅的作态。
居高临下地问道:“你等农夫施壅用的是什么呀?”
里长、甲长在村镇也是首领般的人物。
平日大家恭维着。
协助衙门差爷督饷、收税、编户籍。
“几位相公。”
钱里长收了在乡间的倨傲,站出来答道。
“乡间施壅用的乃是柴木薪灰、各等粪类。
湿土用牛粪最好,像这等干土。
羊粪才是顶好的,这时节都稀缺呢......”
众人仔细一瞧。
藤蔓根部果然有粪土,呈颗粒状。
不过他们不想知道牛粪、羊粪有何区别。
皆掩口退避,嫌弃地挥挥眼前空气。
生恐亵渎了斯文。
魏无知忍住呕意,厌恶道:“既是施粪,为何不早说?
没由得怠慢了我等生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