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首府,济南,珍珠泉畔白云楼。一个身姿挺拔的儒雅青年,正在白云楼中挥毫作赋:
“…长歌慷慨吊陈迹兮,风动仿佛来英灵。暮色自远而至兮,断霞斜照忽明灭…一轮古月升东冥。”
一篇酣畅淋漓的好赋一气呵成,文不加点,当真才气纵横。
落款是:济南张养浩--《白云楼赋》
旁边一个士子道以扇击掌道:“善哉!希孟兄此赋大气磅礴,旨趣高远,令我辈汗颜啊,不愧是济南第一才子!”
其他人纷纷出言赞叹。
张养浩淡定自若的微微一笑,“诗歌词赋虽是我辈所长,可终归是小道。如今,圣天子驾临洛阳,求才若渴,中原百废待兴,正是男儿用命之时,怎能一味雕字酌句,优游林泉,忘情山水焉?”
一个士子道:“希孟兄是要出仕大唐了么?只是,希孟兄虽是青年俊彦,可毕竟做过元廷之官,怕是朝廷不喜啊。”
张养浩今年不过二十出头,可少年才高,已经做过东平学正。虽然此时无官在身,但毕竟算是出仕过元廷。
张养浩没有回答,只是再次挥笔写下一句诗:“洛阳圣君天海量,济南寒士冰壶心。一点瑕疵烟青玉,满腹忧怀梁父吟。”
诗中之意,信心满怀。他认为自己虽然是有瑕疵的差玉,可忧怀天下黎明,一片冰心。圣天子海量,是不会介怀的。
当然,张养浩乃是济南富户,其实不是所谓的寒士。
“看来,希孟兄是要决意出仕新朝了。”一个士子说道,“不知希孟兄是要参加新朝科举呢,还是有门路走荐举之道?”
“新朝科举,不比金宋啊。据说,考中进士,也不过授官九品。只是,录取比例很高,但还要考君子六艺和农学。希孟兄大才,倒是走荐举更合适。”
张养浩笑道:“小弟并无门路,但还是想走荐举。吾已经收拾好行装,三日内便要西去洛阳,碰碰运气。”
“好,同去!同去!举荐不成,再考科举不迟!”另外一个士子说道,“以张兄才干,就是一个郡守也做得!”
“圣天子在位,中原光复,可以出仕亦!”
“新朝新气象啊。大唐恢复中原不到两月,各地竟然秩序井然,如同久旱逢甘霖啊,当真厉害。”
第二天,济南名士张养浩就带着一群文友,联袂西去洛阳。
张养浩是张九龄后裔,年少成名,很是豪气。历史上,曾经自告奋勇去大都求见权贵,以期举荐。后来,他官运亨通,果然做到元廷高官。看起来,似乎是个贪图富贵的官迷。
可是,元廷的科举考试,就是在他的努力下恢复的。也是他主持了元廷第一次科举考试。
此人不但是元代文学大家,也是有名的汉人政治家,绝非是官迷那么简单。从他的历史事迹来看,他对百姓可谓爱护有加,政治才能也非常出色。
只是他这一去,不知道能不能在唐廷得到一官半职。
…………
河东,解州,平阳县,关头原庄。
今日,忽然来了两个骑马下乡的公差,到了这黄河边上的关头原庄。两人鲜衣怒马,挎刀背弓,一进庄子就引起村民的注意,不少人纷纷避让。
“兀那老汉!你且站住,惊慌甚么!俺有话问,近前来答话!”一个公人大喊。
跑出老远的那个老汉,只得回转身来,对两个神气扬扬的公人唱个喏,恭恭敬敬的行礼道:“官人请问,小老儿仔细听着就是。”
“这关头原,可是关羽故里?”公差问。
“是是,正是寿亭侯故里。”老汉顿时与有荣焉的点头,露出憨厚的笑容。只是这笑容难以掩饰那一脸愁苦的菜色,显得有些凄哀。
看来,这两个公人,不像是县中来的,倒像是州中来的。本县,谁不知道关头原是汉寿亭侯故里?
“老货。”另外一个公人说话更不客气,“这十里八乡,是否有个叫关汉卿的人?你老实回答,但有一个字不对,仔细你的皮!”
关汉卿?老汉下意识的就点头,“有有。”说着往南一指,“关先生,那可是这里大大有名的人物哩,哪个不晓得?他家就在黄河边。”
“那他在不在家?”公人再问,那神情似乎是倘若老汉敢说不在,就会受到鞭打。
老汉赶紧回答:“关先生之前一直在南边和大都,几年前回来,就再也没有出去过了。”
两个公人不再废话,打马就往南,直奔黄河边。
此时,离黄河东岸只有半里的一个破落的大院内,正有一个年约五旬的高大男子,在院中碾草药。
看此人虽然衣衫简陋,还在碾草药,可面容却颇为儒雅,不像个庄稼汉。
碾着碾着,此人突然扔掉手中的草药,喟然叹息。
“郎君叹的甚气。”一个头发斑白,面容憔悴的老妇从房中出来,“郎君不是说,自己是什么煮不熟,捶不扁的铜豌豆么?为何终日长吁短叹?郎君不是自称,普天下男儿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么?”
听她说话,显然也是读过书的。
那男人回头苦笑,“夫人呐,铜豌豆不怕煮,不怕炒,不怕捶,却怕火炉融炼啊!”
他指指四顾萧然的破落大院,“吾家没落至此,家无隔夜粮,就连笔墨之钱,尚且难寻。缘何不愁?”
老妇那依稀能看出当年风韵的脸露出冷笑:“郎君可是后悔了?想你关汉卿,也曾在大都名动公卿,在江南洛阳纸贵,为一时之俊杰,想不到临了临了,落了个铃医串巷,对联换钱的地步。郎君是否后悔不曾经营仕途呢?”
这个男人,当然就是戏曲泰斗关汉卿了。
说起来,关汉卿祖上也是大户,只是早就没落,沦为医户。早年,曾经在大都为医官。但其人志向仍旧是济世安民,只是不愿意屈世权贵,也不愿意为蒙元效力,这才沉湎戏曲之道,竟为大家。
当年,关汉卿骑鹤下扬州,广为结交江南名士优伶,留恋梨园戏院,当真是名动一时。
做不了官,仕途无望,关汉卿只能寄情于戏曲,在一篇篇脍炙人口的佳作中宣扬心中正气,却屡屡得罪权贵。尤其是这几年,元廷逐渐抛弃汉法,对汉人文士更加苛刻,要演戏剧已经很难了。
几年来,不少剧作家和优伶,都被以诽谤的罪名逮捕。南方的李唐越强大,元廷对梨园戏曲就越苛刻。不是讨元廷喜欢的戏剧,根本不能演。
这也是关汉卿陷入困顿的重要原因。
“夫人,吾是曾后悔过。可后悔的并非没有经营仕途。而是后悔回到河东。”关汉卿苦笑,指指南方,“几年前,唐主起兵时,我们还在金陵,又不知唐军底细。闻听刀兵,以为江南大乱,就赶紧渡江北归。”
“如今看来,唐主竟真是命世之主,而非贼寇之流。听说,唐主坐了洛阳,大修长安,济世安民,大有再开汉唐盛世之气象。当初若是留在南方,说不定能为汉家效力,也不枉费一生了。”
关妻苦笑:“说这些尚有何用?如今各处渡口,把守极严,就是要渡河,也很难了。再说,就算我们能偷渡到河南,唐主也未必知你,用你。你要出仕施展抱负,仍然难如登天。”
“不提了。吾先要做了草药,好换点麦子。不然,一家人又要饥饿。哎,百姓困苦难耐,就算生病也只管等死,这医术要想换口饭吃,也越来越难了。”这个自称铜豌豆的男人,此时很是无助。
“爹。”一个身材比关汉卿更加高大的青年从屋子中出来,“俺去河边打熬力气,看看能否捉到几条鱼。”
“你啊。”关汉卿恨其不争的摇头,“你整天打熬力气又有何用?我关家是医户,朝廷禁兵器,你又没有刀枪弓箭可使,能练的什么武艺?就算练好武艺,又有何用?难道替元廷做军杀人么?”
青年不服气的说道:“爹,俺是汉寿亭侯的子孙,练武艺有什么错?就算不能马上赢取功名,也能乱世防身。”
这青年叫关城,自小爱武,以祖宗关羽为楷模,打熬的一身好气力,重义气,亦能读书,可谓文武双才,倒有一点汉寿亭侯的样子。
然而,他时运不济。以忠义自许,不愿投身军务,为蒙元效力。又不肯落草为寇,加上身为医户,田土稀少,只能靠河吃河。
关城平时在黄河边打打鱼,做做纤夫,辛辛苦苦寻得一些吃食,这日子过得也颇为艰辛恓惶。
加上关汉卿给人治治病,写写字,才能缴纳赋税,勉强维持一家生计。
好在,关汉卿毕竟名声在外,乃是解州有名的才子,又在大都做过小医官,属于士,所以村社的蒙古色目保长甲主,并没有欺负他们。
这使得关家人比起其他百姓,仍然好过一些,起码不会受到保长甲主和大户的刻意欺凌。
关城刚刚离开家门,家中就来了客人。
当然是夜猫子上宅,好事不来。
两个公人连马都不下,就大摇大摆的策马直接开到关家破败的大院。
“关夫子!足下可是关夫子?”一个公人下马,挤出一丝笑容问关汉卿。
关汉卿眉头一皱,拱手道:“在下正是关某,敢问两位公人此来有何贵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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