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先生还在外间整理书籍,但声音娓娓而来。
顾陵越慢悠悠掀起眼帘,褐眸融在道道碎光里,他笑了一下,语气淡薄:“得其心,斯得民矣,她可比孤那六皇弟清醒多了。”
得民心得天下,他名义上的母后,打的可不就是这算盘。况且用姻亲拴住楚家独女,亦能进一步牵制楚氏一族。
他父皇也是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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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后。
竹屋内的两人一前一后离开。
齐先生写了药方,又理出整整一箧医书,亲自搬到凉亭,云萝见状忙不迭替自家姑娘抱过那箱沉重的书箧。
此时,顾陵越正走在院后的青石路上。
一直在暗中守着的锦衣卫镇抚使闻楼跟上他,将一件云白薄氅搭到他肩头,“殿下。”
“嗯。”
顾陵越没回头,步履慢沉,负手而行。
闻楼身着暗色飞鱼服,手扶绣春刀随于他身后,恭敬问道:“锦官事了,殿下预备何时归京?”
话落的那刻,前方分出两道岔路。
顾陵越余光不经意往右掠了眼。
那儿一片玉白,是梨花林的方向,琼枝玉朵,千树万树开得正盛,地面也好似堆满层层松雪。
言蹊河的支流缓缓静淌,河边的小亭有风,轻轻地吹落一朵朵梨花,如雪絮霏霏。
楚凝立于亭间,沐在一袭春光。
藕荷色襦裙的绡纱袖袂在风中摆动,青丝如云,也被风吹乱了,扬起的弧度却出奇悦目。
她似乎在笑。
但他在遥远的侧后方,光影流漾,并不能看清。
顾陵越没有止步,视线淡淡瞥过一瞬,便熟视无睹地走向了左边。
他脚下踩着古旧的石板,马车停在侧门,那个方向冷光晦涩,沉在荫蔽处。
“明日。”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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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微微亮,市集已是一派欢腾。
楚氏这样的名门望族,女儿出阁,城内无人不知,都在艳羡着楚四姑娘就要嫁到皇家,做那尊贵的六王妃了。
然而楚府此时并不十分喜庆。
虽道道长廊红灯高悬,家仆捧着红漆箱来来回回地往系着红绸的马车上搬,但脸上却都不是挂着笑的。
尤其楚夫人,湿泪含在眼眶里,偏生不能在司礼监面前真表现出悲痛来,免得传到帝后那儿,落个被逼无奈的口舌。
楚家已经很是不易了。
倒是楚凝不哭不闹,百般温顺。
在栖止苑由着云萝为自己梳妆更衣后,她又跟着父亲去了趟楚氏宗祠,祭拜先贤。
出阁礼毕,楚凝挽着母亲的手,迈出府门。
她一身艳红金丝典服,鸾凤花枝,绾起的发间凤冠精致华美,那张胭脂娇面戴了珠玉流苏面帘遮掩,只露出一双盈盈清眸。
楚凝在镶金嵌玉的婚舆前站定,回眸便撞进母亲依依的目光里,跟来送她的两位兄长眼底亦是掩着伤感。
“父亲呢?”楚凝望了好几眼,从祠堂出来后,就没再看到他的身影。
楚夫人忍了忍眼角的酸意,牵出一抹笑:“他一把年纪了好面儿,见你走怕是得哭,这才没来。”
楚凝眼角的期冀悄声敛去,眸中笑意却不改,撒娇着嗔怪:“都不来送送我,当着女儿的面哭有什么可丢人的。”
父亲是怕她见到自己走路磕磕绊绊而担心。
她知道。
“四姑娘嫁入王府,自然会被好生伺候着,楚夫人无需忧心。”许九殊便在这时不急不徐从府里步出。
他唇线总带着不明意味的笑弧,越是说恭敬的话,越令人心中发憷。
楚凝蹙了下眉,不再拖延。
与母亲兄长辞别后,她果断坐上了婚舆。
司礼监何来善茬,楚凝是不舍,但更盼着他们快些远离锦官,远离楚家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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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帘合上,眼前就跟着暗了下来,府外的张张面容都被隔绝。在噼里啪啦的喜炮中,仪仗八鸾锵锵,护拥着婚舆启了程。
楚凝独坐舆驾中,听着喜炮声渐渐远去,纤长的眼睫像是失去了强撑的力气,慢慢垂了下来。
至亲再看不见,她的视线终于被泪雾朦胧。
说到底只是个方过笄礼的小姑娘罢了,却因别有意图的一纸诏书,她不得不远嫁陌路,连夫君也是素未谋面的。哪怕三书六礼,十里红妆,一身尊荣,于她而言去往的都是苦寒之地。
但楚凝只忧郁了小会儿,都没让泪珠掉落,她懂得,往后自己的一举一动都牵系着楚氏。
所以,她不能哭哭啼啼,不能招惹事端。
从锦官到京都,不眠不休也要两日,但钦天监已择吉,须得在良辰前赶到王府。这也就意味着,她得穿戴这身繁冗的婚服在马车内三两日。
起初,楚凝还是安安分分在软垫端着。
然而次日她便坐不住了。
金玉打造的凤冠和面帘都沉重得很,压得久了,她脖颈和耳朵都生疼起来。
楚凝难过极了,实在受不住,她悄悄摘下凤冠,接着索性将面上的珠帘也揭了开来。
仪仗穿过座座城池,一路车舆还算平稳,却也是不能睡舒坦的,且愈发无趣。
好在有云萝陪嫁,楚凝吩咐她偷着从边窗递进了本医书,而后就这般坐在车厢里,握着书卷细细品读。
不知过了多久,前行的车舆突然停了。
“咱家见过太子殿下。”
仪仗迟迟未动,楚凝目光迷惘地从躺在膝上的书册扬起,旋即便隔着窗听得许九殊那独特的薄音。
方才他唤的是……太子?
楚凝心下一惊,将窗牖移开半扇,小小地叩了两下,轻轻问:“出了何事?”
云萝一直候在外边,闻言小声向她说明了情况。
原来是他们刚要出永定城,恰在此时遇上了办完案归京复命的太子。
“只是咱们要退一退,让殿下的马车先行,姑娘安心。”云萝宽慰道。
楚凝歪着脑袋恍神,温温吞吞“哦”了声。
她不由把手中的书卷轻轻压到胸前,微鼓着透粉的两腮犹豫起来,要不要将凤冠和面帘戴回去呢,免得徒生状况,可又觉得麻烦极了。
这边,那辆华贵的马车就在婚舆并行处停着。
顾陵越慢条斯理移开侧窗,冷峻的面容继而出现,他的手也很是好看,葱白的指尖抵在窗边,没有收回。
见了他,许九殊神色没变,但更恭顺了:“听闻殿下此番亲自彻查曹知府一案,还望保重身体,勿要费心伤神了。”
顾陵越睨他一眼,冷意一掠而过。
“孤安,”他语气沉而寡淡,不显山不露水:“又是只养不熟的白眼狼罢了,毫无长进。”
他说得面无表情,却又仿佛意有所指。
许九殊垂着眼,眸中情绪不明,沉默瞬息,他忽而笑了下,不露声色答:“殿下所言极是。”
顾陵越慢悠悠放下手,小臂随意搭在窗边。
“许九殊。”气氛逐渐微妙诡谲,他的嗓音也加重了危险的意味。
“咱家在。”
顾陵越目光微偏,斜斜瞥了眼不远处的婚舆,瞳仁有片刻幽深。
“孤的弟妹好生护送着,大婚出了岔,回头到母后那可别交不了差。”他声音压得很低。
许九殊似是没有喜怒,声线一贯平静:“司礼监自当尽力。”
双方人马都不知两人打得什么哑谜,只觉周遭的空气隐约多出丝丝寒意,皆知趣噤声。
“殿下请——”许九殊弯了弯腰,退步让道。
顾陵越也没兴致跟他在这儿耗。
带到婚舆的目光正要敛回,便在这时,不知从何处起了阵无名风。
鲜红的窗帷刺绣双喜,春风好巧不巧地往前一拂,掀起了半帘帷幔。
晴出,琼光梳破云霭,映亮了婚舆内那张端丽的清容。
她一身艳锦喜服入目生辉,唇红齿白,描染胭脂的雪颊至眉梢,恍若凝注着桃红春色,姣丽华美,实乃妙人。
只是这位小妙人当时不太规矩,一册书卷握在心口,凤冠面帘不整,挽成髻的乌发只简单簪着血玉鸾钿。
她的眼神刹那茫然,浮动纯纯的娇憨。
大概是没想到会突然起一阵风。
虽说除了对方无人察觉这一幕,但彼此的目光直直一定格,已足够她凌乱不知所措。
不过瞬息,窗帷扬起又落下。
惊鸿一瞥,风过无痕。
顾陵越有瞬间的沉默。
哦,昨儿没瞧仔细,原来……背后扬言要给他守活寡的准六弟妹,生得是这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