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振福道:“陈氏兄弟有个妹妹叫陈月如,五年前十六岁,在老家蓝田县的时候定了亲事,却被花子拐了,陈氏兄弟抓到那了花子,得知陈月如被卖到了京城,二人一路追到京城,还是晚了一步,这些年他们往富贵人家送碳,到处打探陈月如的消息,终于在一年前得知,他们的妹妹被清虚殿的那两个仙师买了去,带进宫给圣人炼了长生丹,早就不在人世了。他们筹谋了一年,这才把动了手脚的硝石送到了清虚殿里,得知清虚殿被炸,两个仙师都死了,他们二人立刻就逃出了京,兴许是知道跑不掉,他们二人也没往远处逃,出了京便直接回了蓝田县,给陈月如立了个衣冠冢,然后就在老宅里等着,内卫们上门时,他们连衣裳都换好了。”
“换了衣裳,换了什么衣裳?”韩长暮脚步一顿,转头问道。
何振福唏嘘不已:“这兄弟俩虽然开了个烧炭行,但这些年所有的银钱都花在了寻找妹妹陈月如的下落上,老宅子也快塌了,他们二人也没什么恒产,唯一一身能见客的衣裳还是半旧的,内卫们赶到的时候,二人就换了那身半旧的衣裳,说是,权当寿衣了。”
姚杳亦是感慨万千,世间苦于人贩子久已,多少如花少女死于非命,多少人家饱受骨肉分离之苦,如今这个世道与她的前世又有不同,前世时有监控,有人脸识别,天眼系统,抓起人贩子来尚且不那么容易,可现在这个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找人基本靠碰的世道,一个人被拐了,几乎就是此生不复相见了。
她抬了抬眼,看到逆着光站着的韩长暮,脸上亦是一派动容,原本冷薄疏离的眉眼,也多了几分不忍。
静了片刻,韩长暮慢慢道:“走,去看看。”
他心里很清楚,害死了圣人的宠信之人,几乎断绝了圣人长生的念想,这两个人必死无疑。
但一刀来个利落还是剐个几千刀慢慢折磨,却是大有不同的。
陈氏兄弟只是寻常百姓,没有武功在身,基本没有什么不可控的危险,但他二人所犯的罪太重,只能关押在内卫司的地牢中。
一应卷宗口供何振福都已经整理好了,只等着韩长暮看后,呈交给永安帝了。
不知道永安帝看过之后,会是怎样的雷霆震怒。
韩长暮慢慢思量着,穿过两扇半开的沉重铁门,向着地下延伸而去的石阶上裂痕密布,暗色的青苔从裂痕缝里钻出来,长得格外茂盛。
台阶上又湿又滑,地下烛火暗淡,韩长暮和何振福是在这地牢里常来常往的,就算是闭着眼睛都认识路,可姚杳就难了,满打满算她也只来了两回而已,虽然记得路,但还是走的小心翼翼,唯恐摔倒。
逼仄的地牢里到处都弥漫着潮湿腐朽的气味,人在这里呆的久了,连呼吸都变得格外困难。
陈氏兄弟关押在一进地牢的头一间牢房中,这里离着门口进,阳光可以从高高的铁门缝隙里穿透进来,不如最深处的那几间牢房那么潮湿,地上铺着的枯黄稻草的最上头一层,竟然还是干燥的。
听到脚步声,坐在稻草堆里的陈氏兄弟齐齐抬起头,露出两张麻木而沧桑的脸,双眼中流露出惊恐的目光。
韩长暮愣住了,这两个人肤色发暗,脸庞粗糙,嘴唇上满是皴裂开来的口子,额头上的皱纹又深又密,两鬓已经斑白了,像是落了一层薄雪。
他目光下移,看到陈氏兄弟因为紧张,紧紧抓住衣摆的两只手,手上的皮肤比脸上的更加粗糙几分,大大小小的皴裂缝隙中沾满了黑色的灰尘,是常年在炭火堆里讨生活留下来的痕迹。
按照卷宗里记录的,陈氏兄弟都不过而立之年,但看这模样,说他们四十都有人信。
姚杳站在最后面,看到高高吊起来的油灯晃晃悠悠,暗淡晦涩的灯火下,那两张枯老的脸,不禁叹了口气。
世间实苦,但也不是所有的劳苦大众都长得显老,这二人现在这副模样,显然是陈月如的失踪和身死,一日不停歇的寻找,愤恨,和筹谋着报仇,还有大仇得报后的惶惶不可终日,几重重压之下导致的。
她突然打了个激灵,或许死,于他们而言,也是另一种新生。
陈氏兄弟没见过什么大官儿,见得最大的官儿就是里长,坊正之类的,还有夜里巡街的武侯,看到韩长暮三人,他们动了动唇,害怕的说不出什么话,更忘了行礼。
韩长暮突然觉得索然无味,站在牢房外头,隔着拇指粗的栅栏,望了陈氏兄弟几眼,转身又离开了地牢。
何振福满腹狐疑,茫茫然正要开口询问,突然衣袖被人拉了拉,他闭了嘴,转头看到姚杳正冲他微微摇头。
他不禁恍然大悟,原来自家的司使大人是动了恻隐之心了。
韩长暮走到西斜的日影中,暖风轻拂,他漫声道:“把张岩带去签押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