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故?”萧玄谦轻轻地重复了一遍。
他的眼中冷彻一片,空茫而冰寒,语气和声音却极力地放得和煦,仿佛是怕吓到眼前的女童似的。但那股深入骨髓、几乎让人疯狂的嫉妒感,却如同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脑海,将每一根理智寸寸搅碎。他觉得自己早已无情的肺腑,都灌满了心头鲜血,随着他的苟延残喘,一点点地流尽。
一个女人?素未谋面,他从来不知晓身份、没有见过面,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女人,为老师生了一个孩子,然后就死了?
荒谬。
萧玄谦的手似有若无地路过她的颈项和发顶,然后慢慢收缩了回去,颤抖地握紧。童童猛地松了口气,但她表面没敢流露出来,因为她总有一种危在旦夕的错觉,她觉得小皇帝似乎刚刚有无数个瞬间想杀了她,那只手可以轻易地扭断她的脖子,他对自己的存在感到灼烧般的痛苦。
但萧玄谦控制住了自己。
他的耳畔一直在响着另一道声音,那道声音同样的狠辣偏执,但却明白一个道理——这个女孩才是怀玉的至亲,连一根头发不能动,否则他一定会后悔。
至亲……对,至亲。萧玄谦用这两个字慢慢地说服了自己。
这是老师的孩子,是怀玉的女儿,是他的孩子。不能杀她……不能杀她……对,这是老师的骨肉,不可以……
萧玄谦的呼吸声沉重而焦灼,像是在泥潭里挣扎的求生之人,他浑身的血都上涌再回落,一切情绪都隐忍克制得如此艰难。
童童扶着箱子,她腿软得站不起来,随后,小皇帝忽然意外贴心地伸出了手,没有能量的系统只能遵守本世界的规则,显得弱小可怜又无助,她哪敢忽视对方,不情不愿地把手覆盖上去,借着萧玄谦的力从地上站起来,然后像是被烫到了似的缩回手。
“你很怕我?”对方问。
“没、没……我又不认识你……”
童童心虚地摸了摸鼻尖,她慌张地脑门渗汗,结果萧玄谦却对她很好地拍掉她身上的灰,亲手给她整理好衣襟,还笑着道:“你是谢怀玉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不要怕我。”
童童一点儿都没被安抚到,反而觉得脊背发凉,觉得眼前的小皇帝比冷着脸的时候还更恐怖,她费力地挤出一个笑,还得扮演一个五岁的女童,快要哭了似的问:“你是谁啊?”
这简直不像那个狗皇帝,不,比那个狗皇帝还让人畏惧。
萧玄谦天生没有受小孩子喜欢的气场,这一点他自己也知道。但萧玄谦没有离开,而是动作/爱护地擦掉童童脸上的眼泪,他的声音很低,比起回答来说,更像是一种自我催眠:“我是跟你爹爹最亲密的那个人。”
童童不由自主地睁大眼,心里骂道你这家伙怎么还这么无耻!她面色僵硬地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在此刻,不远处响起了谢玟的声音。
“过来。”
谢童闻言立即翻身做主人,浑身就跟通了电似的扑腾起来,一甩手把小皇帝扔在原地,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躲到谢玟的身后,抓着他的袖子露出半个头,小声跟谢玟道:“我的亲爹,你看他你看他你看他!能不能管管能不能管管!”
谢玟偏过头扫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再吵就把你扔给他。”
童童瞬间哑火,像个楚楚可怜的小白花似的贴着她爹亲。
谢玟抬起头,看着一身便装、神色晦暗不明的萧玄谦,平静地问:“是路过吗?”
萧玄谦立在他十几步远——他没想到能有这样的距离,那种“只看一眼”的愿望在此刻像是复苏了般,像条活鱼一样流窜在他的每一根血管里……但更深、更浓郁、更多的渴望,如同焰火一样蹿了起来,他怔然地望着,好半晌才收回目光,迟迟地答道:“……路过。”
萧玄谦上前一步,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因为爱欲和妒火作祟,扭曲得几近干哑:“老师不介绍一下她吗?”
谢玟的目光明澈如水:“她是……谢童。”
“身份呢?”
“暂时是,我的女儿。”
“暂时——?”这算是什么诡异的形容。
谢玟不知道怎么说他会好接受一点,还是说他现在应该告诉萧玄谦“这是我的系统,你是我的任务,我是为了不让原著重演、为了完成任务,才怀揣着目的帮你的……”,这两种解释听起来都不是很美好,而且涉及到比较灵异的部分,他要考虑到对方的接受能力。
萧玄谦等待不了更久的沉默,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谢玟身上,却炽热与冰寒交织,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随后,他哑声问道:“老师跟别人欢好过么?”
谢玟心中一跳,他看着小皇帝上前了一段距离,在对方快要走到面前时,有些情不自禁地牵着童童后退了半步。而对方像是没有发现这一点似的,一步步地紧逼过来,谢玟一直退到小楼转角的木窗边,在地板不断的交错响动中,脊背抵到了闭合的窗间,一片坚硬。他沉了沉气息,开口道:“我……”
“你跟那个人,做到什么地步?”萧玄谦漆黑的眼眸盯着他道,“互许终身?永结同心?”
“萧玄谦……”
“她是为了你才死的吗?”小皇帝打断了他,这些问题就像是一颗颗钢钉一样钉在了他的心口,“五年前……是去江南那一次,还是奉旨监察的时候……您爱她吗?”
谢玟知道他目前的疑问,其实不需要一个具体的回答,只是他不问出来,放在心中会憋出病来,所以才一定要当面诉说。就在两人视线再度交汇时,萧玄谦忽然抬起了手,手臂越过他的肩膀——这动作太熟悉了,对方十次里有九次都是这么钳制禁锢住他的。
谢玟几乎是下意识地偏过目光、做出躲避和抗拒的反应,防备着随后可能到来的强迫性禁锢。但对方的手没有落在他身上,而是用力地将那扇紧紧闭合的窗撬开了一个缝隙,一缕冬日的冷意侵入过来,几乎带着刺痛皮肤的冰寒,让萧玄谦被可怕的嫉妒燃烧着、快要熔断神经的脑子得到一瞬间的清醒和舒缓。
对方的手臂撑在窗棂上,虚虚地环着他,但相比于之前,这已经是非常有距离感、非常令人安心的姿态了。谢玟的后遗症没有发作,他听到萧九疲惫沙哑、甚至有点意志消沉的声音:“……对不起。”
小皇帝低低地呢喃:“对不起,老师……我那时候对你……太过分了。我应该跟你道歉的,我应该……想办法让你原谅我。”
长公主的事就是在那一年发生的,他们短暂又漫长的七年相伴里,竟还有这么多迸开裂隙和伤痕的时刻……萧玄谦头疼得怀疑自己要撑不住了,但当他接近谢玟的时候,哪怕是受到爱与妒不断地煎熬,却又重新唤醒求生的欲/望。
他们之间本就没有确定唯一的关系,他一厢情愿的时候太多,也太久了。
“您……会一辈子记着她吗?”萧玄谦问。
谢玟低声道:“不会的,我记得最久的人,不是你么。”
萧玄谦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他的手从窗棂上移开,轻轻地绕住了谢玟的腰,低头埋在他肩膀上,乍暖还寒的呼吸在这个静僻的小楼内徐徐地回响……谢玟能感觉到对方非常非常难受的情绪,他虽然不是专业的心理医生,但是知道如何安慰人、关心人,等到小皇帝的情绪平复,才轻轻地道:“近来一切可好?”
萧玄谦沉默地凝望他片刻,抬起手似乎想抚摸他的发丝,可是却又蜷缩收回,慢慢放下:“……老师觉得,我看起来好吗?”
谢玟拍了拍童童的手,让她躲去一边,然后主动牵住了萧九,道:“跟我来。”
两人走下楼梯,一直行至牡丹馆冷清偏僻的回廊之处,湖面结了冰,落下一层厚厚的雪。谢玟将萧玄谦带离童童身边,以免小皇帝再受刺激。这冬日的冷风似乎很能使人清醒,令人精神一振。
郭谨守在楼下,他手里备着一件灰白绒毛的大氅,见到两人下楼便递上去,萧玄谦顺手接过,习惯性地将衣物披在谢玟的肩上,他对老师的身体状况非常不信任,总是怀疑对方有时在隐瞒着某种痛楚、或是某些病症,一旦有一丁点照顾不到,他就觉得怀玉会离开他,会把他抛下。
谢玟身上已是冬装,如果能让小皇帝安心,那再加一件也没什么。回廊上的雪已经让扫尽了,湖边栽种了一棵红梅,梅树的枝节延长舒展,暗香盈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