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儿立即道:“阿姐,我进来跟你说话。”
说完,红衣少女一路蹬蹬蹬地跑过来,绕过长廊,穿进屏风里,她一进来,见到萧天柔单薄清瘦的影子,那扇窗已经关上了,隔绝掉外面热闹的烟花,但还有过节的声音源源不断、朦朦胧胧地钻进脑子里。
萧家的长女,与这位最小的女儿对坐在棋枰间,棋盘上下了一半,是当年萧天柔跟谢玟所对弈的棋局。湄儿看不出这局的来历,但也知道阿姐善弈,于是不忍碰乱,小心翼翼地将胳膊放在边儿上,才道:“九哥去南面,免不了要去找先生,我正担心他脑子犯浑,又犯下什么……”
她话语未半,萧天柔便掩唇咳嗽起来,湄儿起身给她顺背,长公主喝了茶、再缓一缓气,终于好得多了,她的脸色苍白,但容貌却非常清丽温文,如果不是谢先生婉拒,这真应该是先皇属意的良配。
萧天柔道:“你上回跟九弟说,你能劝他全是我的指导。我还没找你问罪。”
湄儿连忙道:“我不是说完就找你通气儿了么,再说我也是为了不辜负先生的苦心。你别太担心他,既然谢先生已经预料到当日的局面,这都是他算好、准备好了的脱身之计,他是让我放心的意思。”
湄儿说着说着,眼睛忍不住往下瞟,倒着看那几张信,才辨认了几个字,长姐便将那书信拿了起来,看这纸张的翻阅程度,总归是翻看了不下百遍的。
“这是……”
“是他托人带给荣园的。”萧天柔低声道,“三年不见,难为他自身难保、还想着宽慰我。”
湄儿对他们几人的事本来不是很清楚,但后来惹了九哥的霉头,便旁敲侧击、变着法儿地询问了一些,才一知半解连带揣摩地领悟了一部分。她道:“先生说得什么?”
萧天柔看了她一眼,将手中的书信递给了湄儿。湄儿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遍,里面不过多是问问天寒加衣、粥药可温之类的琐事,对于曾经的旧事却只字未提。湄儿抬起头,看到萧天柔飘渺的目光,忽地道:“阿姐,你们当初——”
“我愿做他一生的棋友,便心愿已了。”萧天柔道,“当年……我很不喜欢萧九,如今也是一样,他虽看着温顺乖巧、在旁人面前恭敬柔弱、无依无靠,可我知道他看着先生的目光,便如我的目光一样。”
湄儿心中猛地一跳,骤然生出一股将真相掀开、晾晒干净的意味。
“他记恨我,不止是因为那道未请下来的婚约。”萧天柔神色淡淡,好像这件事已不足以撼动她的心扉,那张苍白美丽的脸上,流露出一股难以琢磨、而又恬静如水的神情,“还有我跟父皇说,九弟外表恭顺,实则掩藏极深,性如虎狼,不应该让先生那样高洁傲岸的人辅佐,否则会养虎为患。”
湄儿怔了怔,她盯着长姐拨弄棋子的指尖,她那么脆弱、如同深冬里枯萎的桂花,凋零成泥,可在自己看不到的年月里——这位长公主,也曾是父皇身边最信重的女儿,她的温婉里蕴藏着最绵密的针、柔和中包裹着强韧如铁石的性情,即便身为女子,也能左右皇帝对于继承者的看法。
如果不是身体不佳,柔姐原本应该是九哥登基路上最难以揣摩的绊脚石,而与她为知己的谢先生,或许也会成为政斗夺位中最势均力敌的对手……这一切都太可惜了,长姐需要保养身体,走不上这条风波诡谲、一路刀锋的路,这棋盘从一开始,就无从落定。
萧天柔垂下眼睫,非常平静地微笑道:“他视我为政敌、情敌,对怀玉又有那么强烈的独占欲,怎样报复,我都不意外。只是……”
禁锢在女子身上最大的枷锁,就是不自主的婚姻,这是时代的局限性。她并不在乎流言蜚语、已婚之身,更不在乎萧九恶劣的侮辱,因在她心中,只要知己不曾轻视,那些便不重要,让她一病不起的心结,其实是在这件事之后,她便确定九弟不能被先生掌控,恐怕将来后患无穷。
等“后患无穷”这四个字真正上演,而她却无力阻止时,这份心病便愈加沉重,乃至于三年前谢玟亡故,萧天柔一夕之间大彻大悟,洞悉了此世的人间种种,爱恨悲欢,不过如此。从此荣园门扉紧闭,她像是自在枯荣的桂花,再也没有过问红尘是非……直到重新见到谢玟。
“他是假死求生,离开帝都,而我也随之生死沉浮,了悟过一遍了。”萧天柔轻轻地敲了一下棋盘,“人之百年,有悲有喜,有和有分,这些都过去了,湄儿不必探寻这些前尘往事,萧玄谦要还是那副德行,他该配不上,就还是配不上。”
不知为何,对方的语气清淡温文、淡漠如烟,甚至病弱低微,但听在耳朵里,无端让萧天湄心口一紧,觉得浑身都被她攥在掌中一样。
“阿姐,”湄儿道,“你……是不是非常恨九哥?我是九哥和先生养大的,你会不会也不喜欢我?”
萧天柔抬眸看了看她,沉静须臾,道:“我虽厌恶他,但我知道,能伤害他的只有一个人。以怀玉的性情,我的九弟还有无数的苦头要吃,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徘徊苦痛,比我亲手报复他、怨恨他,还要更残酷百倍,有因有果,他自己承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