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讲给我听听。”
萧玄谦道:“写得大概意思是,我为皇子时,在外遗有一女,这个消息传到京都之后,您作为本朝最受信任、我最珍重的大臣,领密旨寻找皇室遗孤,所谓病终,是为了保密和隐蔽、不让皇女受到反叛势力的威胁……老师觉得可还圆得过去么?”
谢玟一听就知道这人是在这儿蒙傻子呢,但这说辞应对一些离政治漩涡很远的地方官员、或是平民百姓来说,已经算是可以搪塞过去了。他瞥了小皇帝一眼,道:“童童跟我长得这么像……你让那群善于揣测的文官们怎么想?”
“我的态度还不明显么,我说是皇家血脉,就是皇家血脉。”萧玄谦摩挲着他的手指,“他们的想法,并不重要。”
谢玟道:“果然是听不进去谏言的暴君。”
萧玄谦立即改口:“你觉得不妥吗?我听你的。”
谢玟并不是童童真的亲生父亲,他对这个小女儿在外的血脉归属没有意见,而系统自己也对此没什么感觉,她又不是人类,对这方面根本不关心,反正她也只会粘着谢玟。
谢玟对小皇帝这种忽略群臣百官的过分行径稍稍不满,耳提面命地嘱咐了几句。
小皇帝乖乖低头,诚恳至极地听从教训,只是距离却不知不觉地越靠越近。等谢玟说完,忽然发觉对方已经从安全距离突破防线,近至呼吸可闻了。
谢玟无奈道:“你怎么……”
眼下萧玄谦的黏人程度比玉狮子还要高,他已经探索出谢玟不会抗拒的距离和方式,于是百般接近、变着法子地消融他的底线。萧玄谦低头很轻地吻了吻他——这动作在过去的两天里发生太多次,总是不知不觉靠近、偷偷摸摸亲了一下,都要被他演变成一种可以接受的习惯了。
谢玟也从一开始的陌生诧异、到现在完全被磨熟了,他抬手擦拭了一下唇,数落道:“不务正业,沉溺情爱,很不成个体统。”
萧玄谦照顾他的面子,不提对方纵容自己、形同共犯的事情,只道:“反正我们也是那种不成体统的关系。”
谢玟盯了他一眼,微妙地想起一些旧事,没有过多思考便道:“你在别人面前可没这么说过,一口一个恩师,恭恭敬敬,规规矩矩,原来只在我这边闹事撒泼。”
萧玄谦用一种很难以形容的目光看着他,带着点试探地道:“我是可以不规矩的吗?”
谢玟:“……好好说话。”
小皇帝果然收敛。车内的空气跟外面置换过片刻。温度稍降,萧玄谦合上那道车窗缝隙,将小帘落下,然后又用一种理直气壮的态度抱住谢玟,说是让他困了靠在自己身上休息,可以免除一些晃动,减轻眩晕感。
谢玟懒得跟他掰扯,他在这种无关大局的事上常常态度柔软,再加上对方说得并非没有道理,他人又不轴,也就任由对方做主——并且没说出口的是,他也只对这人的怀抱有熟悉感。
对方的身上总产生两种矛盾的气质,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他一面能感觉到那股浓烈到窒息的爱慕和渴求,与这多年相识的熟悉感一拍即合,不可分离,一面又因为小皇帝的旧疾难愈、脑子里装得除了自己就剩下病,而感到犹豫徘徊、自保意识强烈。
舟车劳顿,车内小榻上的几案推到了一边,连同那些不重要的奏文也都堆到一起。萧玄谦安安稳稳地抱着他,即便冰天雪地,他也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飘摇的风筝,风筝线终于塞进了对方的手中——形同有了归宿。
这种安心感无与伦比,可以填满他的恐慌和迷茫,将情绪不稳定的程度降低。他实在是太需要谢玟了,这一点早在这些年的磨折里得到验证——
对方死遁之后的第二月,那具空棺已在飘摇的风雪里重新覆上灰尘,无人将此事声张出去,皇城安静得一片死寂。
萧玄谦每日忙于政务,他如愿取得了至高的权力,而这权力所附加的、最盛大的礼物,却在残酷而冷峻地流失不见,与此同时,他得到所有、而又失去所有的躯壳,仿佛也在那个冬去春来、乍暖还寒的时节里流失温度、流失血液。
他想去寻找,想立即摆脱这种被遗弃的恐惧,但仅存的理智将他拉回人间……老师选择如此决绝的方式离开,已抱死志,他们彼此之间的碎裂之声已响彻得足够彻底,足够走向一无所有的结局。
他必须忍耐。
这种忍耐耗光了他的精神,撕裂他空闲的每一个瞬间。专/制皇权的压制力越扩越大,陛下的喜怒不定就像是悬在每个人头顶上的一道雷鸣,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砸得人粉身碎骨。
当北方的京都寒意褪尽,迎来吹面不寒杨柳风时,萧玄谦手边正是几分无疾而终的寻找结果,他烧掉暗报,如同烧干净自己狂躁又流血的心。
那一日,恒王的小世子入宫探望温太妃。他那个瘫痪眼瞎、苟存性命的五哥萧玄泽,竟有一位这样灵巧的世子。而恒王的母亲,也是先皇唯一一位没有殉葬、且没有殒命的后妃。
萧玄谦从来不过问后宫,他一无皇后、二无妃妾,对温太妃也只是表面过得去,实则不闻不问,没有半分庶母情谊。这个有幸活到最后、而又不幸活到最后的女人,无法见到她的亲生儿子,在临终之前只能牵着小世子的手,泪水纵横。
小世子跪在她床边,不知是听谁的吩咐,在慈爱的庶祖母面前背出了《论语释疑》,温太妃猝然抬眸,苍白衰老的脸上惊现一种恐惧的神态,她用尽力气地捂住小世子的嘴,勉强、几乎支离破碎地说:“不要说,不要说,换一个……”
冷眼旁观的萧玄谦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惧怕。
那个“罪臣”,那个不顾一切也要离开、也要“死”在去年冬日的人,他一想起来便满心炽热、又痛苦思念得难以忍耐的那个人,最初成名时,便是跟当时的谈玄大家辩论王弼的《论语释疑》。
正因如此,后来作为他学生的萧玄谦,几乎已将这些内容倒背如流。比起说是仰慕对方来说,某种念念不忘、而又模糊不清的爱慕,反而才是催使着他一遍又一遍牢记这些内容的主谋。
温太妃竭力观察他的身侧,发觉这位冷酷莫测的皇帝并没什么表情之后,悬心不已地交代了小世子几句,然后擦干眼泪,回光返照似的送走他,一直望着那孩子磕磕绊绊地跨过门槛,她才扶了扶散乱的鬓发,对皇帝道:“您会怎样对他?”
她在名义上是对方的庶母,而在身份上,比之登临九五的天子,却又卑如微尘。温太妃拖着油尽灯枯的身体,坐了起来,将发间的一缕银丝藏进簪后。
萧玄谦坐得很远,面无表情地望了她一眼。
“小世子懵懂无辜,玄泽也早已妨碍不了陛下什么了。”温太妃道,“小孩子,不知道陛下的忌讳……”
“什么忌讳。”萧玄谦冷不丁地道,“朕有什么忌讳?”
说不清温太妃是将死之时的糊涂,还是毕生最后的清醒,她道:“谢帝师。”
这忌讳果然瞬息应验,这绝无人敢提的三个字,在将死之人的嘴巴里冒出来,果然摄足了分量。
轻飘飘的几个字,就如同抽筋扒皮的刀一样,切肤地划过血肉。
萧玄谦盯着她的眼睛:“朕为什么要忌讳一个死人。”
而马上将变成另一个死人的温太妃,却只是定定地看着他,露出一个很难以形容的笑容,像是施舍、又像是同情,就仿佛在说——你看,你连自己到底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萧玄谦的暴怒在顷刻间到达了顶点,而又被掐断在喉咙里。他对于人世的掌控,最多不过是生与死之间,而却抓不住那只逃离的蝴蝶、那只归隐山林的鹿,也掌控不了眼前这个——宛若解脱的女人。
这世上最后一个跟先皇有关系的女人,也死在了他的眼前。
他见得最多的就是汇成河流的血、涂满剑锋的萧家的血,那些被誉为皇族的人,总在自相残杀里别出心裁,总能在尊贵之身这四个字里,加上血债斑斑的囚笼。
连他也不例外,谢怀玉走后,他就扣上了汲取鲜血的锁链,被装进了囚笼里,以对方的名字、旧事,作为栏杆界限,死死地锁住了当今天子。即便他有时并不愿意承认。
萧玄谦站起身,看着温太妃的身躯被盖上白布,发丧的幡传递到恒王府上。他跨越门槛,出现在外面时,眼前布满了光线之下、折射出来四散的浮尘。
当夜,他的暗桩向他报告了恒王府的反应,短短的几行字里,他似乎能遥远地见到年幼世子的哀哭之声,还有自己那个五哥紧绷着身躯、在莫大哀痛中沉默不发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