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明白如何才能真正折磨到那位九五之尊了。萧九唯一的软肋就站在他面前,而且对他温柔同情,对方的一点点关心,都能让皇帝夜不能寐。
谢玟长叹一口气,慢慢地斟酌道:“我算了算日子,按照往年的规矩,西北军驻防将军不日将回京述职,那是周老将军的学生旧部,他们回来见不到你,肯定会上书递折子。到时便是放出你的机会,只不过就算你能脱身,手里的兵权和职责也要受控。”
“中央禁卫从来不属于我。”周勉道,“他只是营造了一个属于我的假象。这些都没有关系,我关心的是……怀玉,你不能对他让步,你不能原谅他。”
外面响起淅沥的雨声。
谢玟跟周勉聊了聊他的想法,随后又让简风致跟他独处,周勉似乎要交代一些事。而谢玟自己则是走出囚牢,一抬眼就见到一身锦服的沈越霄等在外面。
沈越霄低头行礼:“帝师大人。”他习惯性地礼毕后,才又道,“三年不见,怀玉先生的风姿更胜从前,也不怪陛下心心念念,非要去什么海上仙山接你了。”
“又开玩笑是吧?”谢玟走到他身侧。
“哪敢开玩笑,我见到你的刹那,还以为是你的鬼魂终于舍得来看看我了呢。”沈越霄笑了笑,“我说怎么大晚上的把周勉关进我这里来,我猜一猜——嗯哼,他帮你逃跑了?”
谢玟叹了口气:“好了,难道全天下人都知道周大人跟我是一伙的吗?”“倒也不是,我也是看到结果才能猜出来的,但全天下人都知道你对陛下而言非同凡响。”沈越霄的目光从上而下扫视他一遍,眼前的这个人一派温雅柔和,完全看不出在几年之前,他是一个能够在金殿上拔剑逼旨、以三寸之舌退百万兵的人,更看不出他是那位对皇帝恩同再造、言语比圣旨还金贵的老师。“几年前,福州大儒李先生曾问过我,说当朝帝师如此掌权,莫非有不臣之心?”
不臣之心?皇帝有什么好当的,当个权臣不过也只是为了完成任务而已。当代勤勤恳恳任务人谢玟继续问道:“你怎么说?”
“我说,你没有。”沈越霄道,“我们怀玉先生只想做一个流芳千古的忠臣。可惜失算了。不过我总觉得,你忠臣做不了,皇后可能还有点机会……”
谢玟睨他一眼:“还开玩笑?”
“我可没有。人做事总有目的,陛下对你的执着,剥去了权力身份的外衣之后,已经有些过分了。”沈越霄一边思索一边道,“你教会了陛下所有,但好像没教会他怎么去爱一个人。”
谢玟一时间没把这两句话联系到一起,用一种难以理解的目光看着对方:“难道他对我做的这些事,是因为我没教他,要怎么学着尊重人、疼爱人吗?”
沈越霄被这句话一噎,分外无语地看着他,抬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你们……”
“我承认我年轻时有些不成体统。”谢玟拍掉他的手,顺着对方碰的地方按了按眉心,“但我后来没想再顺着他了,我就知道迟早要惯出毛病来。”
就像他跟简风致说得那样,他跟小皇帝只是睡过,并没好过。
沈越霄凝视着他,两人的目光沉寂地对视了一会儿,在一股莫名的寂静和尴尬当中,谢玟败下阵来,无奈地道:“好,我教。”
沈越霄幽幽地道:“朝廷安定并不容易,下官一想到你回来了,就觉得朝野上下浑身的皮都紧了一层,一是怕你,二是怕你惹怒陛下。以前圣上跟你意见分歧、吵架冷战,离京的官员、撤得要职,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他抱怨得点到为止,等简风致出来跟到谢玟身后时,沈越霄亲自将两人送出去。
谢玟一眼就看到一架熟悉的马车等在外面,崔盛随行。那架马车里只会坐着一个人,细雨连绵,小皇帝不知道等了多久。他上车时动作慢了一分,手腕便被熟悉的温度紧紧捉住,一臂勾回来,揽着他拉进了车里,萧九迫不及待地贴在他身畔。
迎面的气息比雨声更热烈些。
沈越霄望着马车远去,掸了掸衣角,觉得今年京都新流行的香艳秘事仿佛有了新的素材,一见谢怀玉,他就有数不清的奇妙灵感。
第9章御猫
萧玄谦似乎等了他很久。
谢玟像是一块柔软的棉花似的被他抱进怀里——曾经小皇帝并没有这么大的胆量如此直接地冒犯他。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也不记得了。
对方的指腹拨开他的发丝,掌心按在脊背上。谢玟下意识地想要退避躲闪,对于这种姿势的回忆,不是难以言说、就是疼痛不堪,他像是一个神经敏感的鹿,对撞断了角的树桩分外抵触。
而这种抵触恰好又让性情暴戾的小皇帝无法接受。谢玟越是想要闪避,萧玄谦就越是不让他逃离,呼吸间的温度和气息像是带着刺一样,非要遁入他的身边。
“老师,”他唯一的弟子已经不是乖乖的小狗了,他的声音已有令人畏惧的震慑力。“你怎么在里面待那么久?”
如果放到现代,这话听上去就像是吃醋的伴侣一样。可惜谢玟没有感觉到丝毫被需要的幸运,只听出了其中扭曲又惶恐的掌控欲。
他浑身不自在,将萧玄谦扣着自己肩膀的手握住,男人的手腕筋骨毕现,是很有力度的、习过武的样子。
“你是想把我变成一件乖乖的摆件玩具么。”谢玟将他的手拉下来,不冷不热地道,“那你捆了我塞进宫里,岂不是更方便些?”
萧玄谦盯着他,脑子里几乎不过弯地想着:老师说得也有道理,如果……如果他还要离开的话……
谢玟见到对方凝视的目光,心中当下就咯噔一声,对这小兔崽子的了解让他警铃大作,连忙用新学会的威胁方式挽回自由:“你是要逼死我才罢休吗?”
萧玄谦猛然回神,他的薄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辩解的话,但最后还是没能说得出来,而是情绪不稳地道:“不要再说这种话了,老师,我从没想过要你的命。”
“如今的局面,怎么样不算是要我的命?”谢玟叹了口气,“你既然早已视我为掌控江山的最后阻碍,为什么却又翻案。一个迟来的忠臣之名,你以为我真的在乎吗?”
萧玄谦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看着这个没比他年长多少岁的青年坐在对面,分明是责怪他的话语,但因为从谢怀玉的嘴里说出来,总让他怀疑这是多情的示好、是不争的情衷。他在这个人身上善于脑补太多情爱、善于寻觅许多无意义的失去。
他常常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得到过老师的多情,哪怕只有一部分也好,但他时常又想,除了我以外,老师凭什么对别人好呢?
“你十六岁认识我,如今快要有十年了。”谢玟道,“当年你跪在我门外磕头,跟我说的是——你要成为这天下最高的主人,你要名垂千古、万世流芳。我已经将你送上万世流芳的顶峰,萧玄谦,你还想要什么呢?”
“我……”
“要是我再年长一些,在你身旁看着,都该要气得长白头发了。”谢玟低下头整理了一下袖口,他不愿意多说往事,每一提起,都觉得满心疲惫。就像是一个单机养成游戏,他耗费了十年的时间才让死在宫墙里都没有人哭的少年、成为了咳嗽一声全天下都心惊胆战的帝王,可这个他养成的小人叛变了。
谢玟没有把这当成一个游戏,他看得再淡都觉得要脑溢血了。
“您不能离开我。”小皇帝示弱的时候不自觉地用敬称,“我也是您心血的一部分,老师想要抛下我的话,我会受不了的。”
“没有谁离开谁就活不了。”
“有。”萧玄谦看着他,情绪忽然起伏得很剧烈,他的眼眸黑沉幽然,“有的,老师。”
谢玟跟他对视了片刻,匆促地收回了视线,他没有任何一刻如此懊恼年轻时不成体统的那部分。他似乎真的误导了萧玄谦的取向和感情,但这也不能全然怪罪自己,是小皇帝年轻的时候非要钻他的被窝的。
“我再陪你几年吧。”谢玟妥协道,他觉得自己有纠正对方这些习惯的责任,这是他选中、培养的人,一件事最好应该有个善始善终,“但你要放了不相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