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地神转眼就注意到了,那双凤目中并无神采。这并非鬼王亲自所掌的嫁衣相,应是她提前在鬼犬身上留下的印记,在性命受胁时自动激发,牵引嫁衣相的力量降临,用来救命的。
可嫁衣相虽然并无鬼王神智操控,却是鬼王诸相中怨戾最深的一个,一身阴气幽寒森冷,只不过现身的一个瞬间,便将如潭的地面凝结坚硬。鬼犬受阴气滋养,从中用力一挣,脱出地面,翻墙直奔入镇。
地神神力翻涌,一道神术急追鬼犬而去,欲将之拦住,却被嫁衣相一道术法给拦住了。
鬼犬眼看着就进入了水固镇中,地神心中焦急,嫁衣相只具有鬼王的部分力量,现在也只凭本能,没有鬼王的神识操控,并不是他的对手。可在他与嫁衣相纠缠的这段时间里,足够那鬼犬在镇中做多少事情了?
但鬼王本体不知在做什么,嫁衣相现身许久,鬼王竟一直未曾注意到这里。嫁衣相全凭本能战斗不休,地神根本无法与之沟通。
“鬼王!”地神一面试图摆脱嫁衣相的纠缠,一面以震声喝道。
地神声如地动,顺着冥冥中的联系,从嫁衣相一直传到正在黑水潭中闭关的鬼王耳中。
下一瞬,眼中黯淡的嫁衣相目光骤然变得灵动。
“水固地神?”鬼王顿时停了手,双眉颦起。她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欲说些什么的时候,忽有所感,蓦然转头,看向大青山余脉方向。
李府之中,神明倒扣手中书籍,目光悠远遥遥相望,正与鬼王相对。
……
水固镇中。
黑犬奔驰如电,一身阴气四溢,惊起了不知多少神明,可他们还未来得及阻拦,这发了狂的黑犬就风驰电挚一般直冲向了云家。
云苓尚未睡着,因果牵引之下,胸中一颗心脏跳动愈加激烈,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终于忍不住,转向丁芹,刚开口道:“我……”
话未毕,丁芹给她的护符突然一烫,剧烈地震动了起来。
云苓一慌:“这是怎么了?”
丁芹霍然翻身而起:“你留在这,我去看看!”
云家之外,巨大的鬼犬双目混沌一片,似乎已经失去了神智,只剩一腔啜着血的执念,循着牧巢的踪迹追寻而来。
可是具有神明力量的护符阻住了它,那清冽的力量不但未能使他恢复清醒,反而令它更加狂怒起来。
丁芹肃然抬手,灵机一点,神力归阳和,化解阴冷鬼气,正欲引动七情之音,尝试将蒙了黑犬心智的七情引发散出时,黑犬忽然张口一吐,一道乌黑幽光如针刺来,霎时飞射向丁芹的面门。
“小将军!不要!”云苓心中一紧,直接从门后冲了出来。
潭水炼制的细针只破开丁芹护身符的一半,便在她身前停下,缓缓消散。
云苓顿时一僵,可是冲都冲出来了,巨大的黑犬已经转头看向她。
黑犬没有向她攻击,也没有嘶嚎怒吼,它双目中仍然混沌一片,一步一步向云苓走近。
云苓看着这鬼气森森几乎与她一般高的黑犬,一时畏惧僵在了原地。
黑犬走到云苓面前,混沌不明的目看着她,喉咙里发出哀切的咕噜声:“牧巢……为什么……”
云苓心中情绪混杂一片,一面是畏惧,一面又是亲近;一面是哀苦,一面又是不忍。
可她也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她只是忆起了些许片段,黑犬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化作满身怨戾的妖鬼,为什么会执着不休的前来寻找她,她统统不记得了。
鬼犬还在执着相问。
云苓心中忽然涌出无法言说的哀苦来:“小将军,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他们把我烹食了,他们说你早该杀我。”黑犬混沌的目看着她,“牧巢,你要杀我吗?”
“不是。”云苓哀哀摇头。
她虽不记得牧巢和小将军是怎么死的,可她心中却有模糊的感觉。牧巢与小将军的情谊那样深重,在看到现在的小将军时她心中是那样的哀苦,牧巢绝不会想要杀死小将军的。
黑犬呜咽似的哀鸣了几声,目光中的混沌逐渐褪去了些许,重新逐渐显露出清明。
牧巢说不是,它便信了。仿佛它这八百年来的执念,就只是要寻找到他,问这一句而已。
黑犬巨大的头颅垂下,向云苓蹭过来:“他们给我下毒,我嗅出来后,他们就不再送饭。他们剥了我的皮,他们烹了我的肉,他们把我的骨丢进河水里。我等了你好久,牧巢,你在哪里呢?”
云苓忽然止不住地落下泪,伸手抱住黑犬的脑袋:“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了啊……”
……
水固镇外,鬼王目光遥遥落来,说道:“五百年前,我延九曲江清理河妖怨骨时,恰好路过一座旧宅。当时它神智混沌,守在里面不肯走,险些被屋主请来的修行者打灭。我救了它之后,方才知道它已经在那里守了三百年。它被我点醒后,方才明白凡人在三百年里早已寿尽,它等待的人早已不见了。”
“我将它带回收做手下,不想在近日闭关之时,恰逢它遇到前尘执念。鬼类多执妄,给地神添麻烦了。”鬼王歉意道。
地神颔首,接受了鬼王的道歉:“无碍,它也并未惹出什么乱子。”
化身鬼物不入轮回的生灵,多有冤哀苦楚。地神岁久,所见极多,并非不能理解。既然鬼犬并未造成什么损失,也没必要追着它不放。
这鬼犬死得凄惨,一身怨戾深重,原以为他的执念会如常见的怨鬼一般,一定要杀人复仇,却不想只是要问上一句而已……
地神心中不由一叹,与鬼王共同向云家走去。
云家院外,云苓尚抱着小将军泪流不止,她分明已经记不清身为牧巢的一生了,可是那些感情仿佛还刻印在灵魂深处,化作无法止息的悲意与泪水。
一缕琴音幽幽而起,将那些怒与哀激散收敛。
云苓渐渐从那突如其来的情感中脱离,她看着近前的小将军,又同时生出了亲近与恐惧。
小将军靠得太近,狰狞的头颅上鬼气缭绕,吐息间阴寒入骨,云苓忍不住向后小小退了一步。
八百年已经过去,曾经的将军牧巢早已轮回不知多少世。凡人一生不过百年,性格还常常有所改变,更何况八百年不同人生经历的轮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