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是不想在山上过夜的,早在两个时辰前,他就准备下山了,然而这两个多时辰里,他和徐立一直在这片林子里打转,怎么都走不出去。太阳已经越落越偏西,他们却越走越靠进了山林深处,不知不觉间,竟然连脚下的道路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给走丢了。
徐田咽了下发干的喉咙,抓着徐立的手更紧了几分:“阿立,你还记得路吗?”
徐立个头高壮,眼神却木愣愣的,看著他茫然问道:“四叔,什么路?”
徐田心中焦灼,火气腾地就窜上来了,但在抬头看见徐立懵懂憨傻的面孔后,又把火气重新压了下去,他叹了一声,找出根布条把两人的手腕绑在一起,对徐立说道:“抓紧四叔,别乱走。”
徐立乖乖点头,他站在徐田身侧靠前的位置,另一只手拿着药锄半挡在身前,高壮的体格让人很有安全感,可他们现在遇到的并不是什么密藤野兽之类凡人可以解决的事情,而是鬼打墙。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他们还能做什么呢?
徐田深吸一口气,在地上摆开几块石头,又在中间立起一根树枝,看着影子的方向,大致推算了一下。他站起身,定了定心,拉着徐立在山林中艰难地穿行起来。
他总不能什么都不做。等死是最糟糕的选择。
也不知走了多久,林冠下的光线越发昏暗,凡人的目力想看清周围情况渐渐变得吃力,越来越浓重的树影仿佛也变得狰狞。徐立忽然指着林间空地的一块地方叫他:“四叔。”
那是一小块林中空地,上面有规律地摆着几块石头,中间还横着一根树枝。那正是徐田之前用来确定方向而摆的。
“嗯。”他沉沉应了一声,脸色难看得厉害。
他早就瞧见了那堆东西。走着走着这附近的树木地形就开始重复,他不会没有注意到,注意到之后再打眼往那一瞥,就瞧见了自己之前摆的东西。
徐田只是没说出口。徐立心智不全,也不知道害怕,根本没法出主意,他就是跟徐立说出来,也只是徒增自己的慌乱而已。
林下的天色越来越暗,眼看就要彻底黑了。冰凉的晚风吹过皮肤,徐田打了个寒战,他的胃中空荡荡地抽紧,身上的肌肉酸痛地僵硬着,但他还得驱使它们移动,他不能困死在这里,更不能带着徐立一起困死在这里。可他实在需要休息一会儿了,更何况天快黑了。
徐田停下来喘了喘,说道:“准备准备,在这儿过夜吧。”
夜晚的森林是没法穿行的。如果不趁着现在天光还亮着的时候把驻地收拾出来,那夜晚就更不好过了。
徐立憨憨地应了一声,正准备转头收拾东西时,眼角突然看到了一抹光。
“四叔,那是什么?”
徐田跟着看过去,几点暖黄的灯火在远方点起,数道淡薄的青烟掩在暗色的天空上。那是……
“有村子!”徐田惊喜道,但紧接着就生出了一点不安和狐疑。
他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在这座山林里砍柴打猎,这么多年,从未听说过附近还有别的村子。但……迷路了这么久,这附近早就不是他熟悉的山林了。
在林中苦转许久的苦痛催生出了过大的希望,转眼就压住了一点犹疑。能不在林中过夜最好,大不了先小心去看一看……
徐田定下主意,拉着徐立道:“我们去看看。”
两人越走离村子越近,眼见着已经瞧见了村落的轮廓,就快离开山林,徐田心中也越发松快,只要能够离开山林就好。
在日落的最后一抹昏黄辉光中,一缕柔软的风忽然在山林间吹过,这风吹得人心头清凉,连昏暗的林下仿佛都亮堂了许多。
徐田感觉到牵着他的徐立突然一停,对他说道:“四叔,有人。”
徐田心中一凛,看了过去。
在他们身侧的林中,一个人影正站在树下,缓步向这边走来。
树下有那人的影子,脚步踩在断枝落叶上的声音也很清晰。徐田心下略松几分,但仍警觉地拉着徐立。
就这么一打量的功夫,那人已经从树下走了出来,那是个衣袍暗青、背后负琴的青年,相貌气度十分不凡。
这样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偏远的林子里?莫不是什么山精野魅?之前的鬼打墙是不是与他有关?
徐田愈发警惕:“这位……先生,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莫不是迷路了?”
“迷路?”那人笑着摇了摇头,伸手一指,“路不就在那里吗?”
徐田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条小路正隐在不远处的林荫下,似乎正是他们之前上山走的路。
徐立心智不全:“四叔,找到路了!”他挺开心地就要往路上走。
徐田一把拽住这傻小子,扭头对那新出现的背琴先生说道:“既然先生的路在那边,就请先走吧,天色已经不早了,我们也要回村子了。”
他故意对着那边的村子示意,含混地暗示好像自己就是从那村子里来的人。徐田并不是真的想要进那村子,他做这些只是为了不跟这突然出现的人同行。他们之前被鬼打墙,来回走了不知多少遍,都没有找到原本的道路,现在这背琴的先生刚一出现,那条路就跟着一起出现了,谁知道那条路究竟是不是真的?又会把他们引向哪里?
徐田正祈祷希望与那背琴的先生就此分别,却见他望了望不远处的村子,笑道:“也是,天色已晚,还是在这村中借宿一宿为好,不如同行?”
徐田无法,只好跟着一起向那村子走去。
村子看着不远,但等他们走到村口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去了,许多户人家里都点着灯火,从窗纸里透出一团朦胧暖黄的光。
徐田隐隐觉得不安,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他小心乜着旁边背琴的先生,却见他神色十分安然,已经走到一户人家门前,开始敲门借宿了。
那是一户瞧着情况不错的人家,屋舍占地颇大,至少有五间屋子。天黑之后,村子里静得滴水可闻,背琴的先生屈指敲在老旧的木门上,咚咚的声音从耳朵里直钻进心底,一下一下砸得人心惊。
敲门声响起之后,门里很快就传出问询的声音,听见是要借宿后,门开了一条缝隙,一个人从缝隙里打量着他们。
徐田听着背琴先生与屋主交谈,越听越是心惊,那背琴的先生直说三人要借宿,仿佛早就知晓他们并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而那个开门的屋主……现在只在门缝里露出大半张脸来,但看起来确实是个普通的庄稼汉,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屋主面上没什么表情,显得很是冷淡,但扭头看了看他们后,还是拉开了门,请他们进屋。
屋内就是普通的土墙,粗木桌上摆着一盏灯,照出昏黄的光来。昏暗的光仿佛一层朦胧的雾,晃得整个房间里都显得朦胧不清。
“没什么好招待的,喝点水吧。”屋主找出几个碗来,舀了水递给他们。他的动作有些慢,好像已经很累了。这没什么不对,庄稼人,干完一天的活,没有几个还能精神抖擞的。
徐田观察得很小心,也很细,但他没有注意到,那位背琴先生的眼中,倒映出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一个灯光昏黄,农舍粗糙,有一双常年干活的手的屋主正端着盛有净水的粗碗,而另一个……屋舍倒塌,阴气弥漫,粗碗中的水,浑浊青黑。
灯火如幻,迷了世人的眼,漓池从屋主手中接过碗,然后才转递给离得更远些的徐田和徐立。那一碗青黑污浊的液体在经过他的手后,倒映出来的便全是洁净清澈的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