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狗王已经化身成了怪异,就在他辖域的左近,他当然是知道的。赤真子也看出来了他只是在装傻,但不气不怒,目光分明表现出已经看透,口中却一句一句说得明白,向着他逼过来。
“生灵在劫中化身怪异,死后不但肉身与神魂修为皆散,连真灵也消亡了。”赤真子把两人皆知的事情挑了个明白,“真灵陨灭,便彻底消亡了。”
肉身就像魂魄的衣裳,凡人眼中的死生大事,在达到一定程度的修行者来说,不过是剥去一身旧衣再换一身,神魂的损伤比较严重,如果神魂被彻底消磨去了,只剩一点真灵,那就真的相当于什么都没有了。不过真灵还在,就有重来的机会。肉身和神魂都会被消磨殆尽,但真灵是长存不灭的,一个生灵的因果与命理就牵在真灵上,故而没有什么“人死债消”的说法,就算身与魂尽消,记忆与修为皆不复存,如果有未能偿尽的因果,仍要继续受之。就像一个人如果失忆了,不再记得他所做过的事情,那么假如他曾经是个谋财害命的匪盗,难道就可以因为他不记得就认为他是无辜的吗?假如他曾经是个慷慨救急的善人,难道别人就可以因为他不记得了而不还钱给他吗?
故而,真灵的长存与因果命理是相成的,之前还从没发生过真灵陨灭的事情,但在此怪异大劫之中,那些化身怪异的生灵在消亡之时,他们的真灵也彻底消亡了,续在他们身上的因果与命理也被强行扯断,留下一片空寂可怕的黑洞。
吴侯半睁半闭着眼,他知晓此事,甚至比赤真子更清楚发生了什么。
在有真灵消亡前,断裂的因果和命理还可以用种种手段弥补修正,但在真灵消亡后,这世间的因果与命理就再也没有办法补全了。消逝的真灵已经消逝了,原本该与他们相连的因果和命理却还在,只能孤寂地牵扯着另一头的众生们,断裂在虚空中飘荡着。
第一个真灵的消亡并不是在怪异大劫兴起后才产生的,那是在更远的时候,在吴侯还是守一的时候。他不得不选择转世也与此有关。
吴侯知晓赤真子想要他做什么。赤真子想要他现在就舍下鬼身修为,他以此鬼身积聚下太多怨煞,注定无法以此身成道,早晚有一天会被反噬,大劫正有愈演愈烈之势,若是硬撑到不得不放弃的那一日,局势必然凶险异常,吴侯可能连真灵都保不住。现在舍下此身修为,化解殿中怨鬼的煞气,重新投胎,有赤真子的看护和点苍山的庇护,至少能够保证真灵无碍。
赤真子要他断尾求生。
庙前人们虔诚的祝祷声隐隐传来,遥远的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吴侯很清楚,赤真子给他选的路才是目前最好的选择,但他不愿如此。
在赤真子重新找到他之后,已经无数次与他谈过这个问题,以前是为了他这偏狭的行事手段,现在更添上了大劫的影响。他之前都强行糊弄过去了,但这一次,如果不能给出一个真正的解释,赤真子怕是不会离开了。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当初为何要隐瞒自己的转世吗?”吴侯拨开酒壶的盖,凑近嗅了一口。
赤真子点头。
转世之后正是最虚弱的时候,若有人引导,受师门庇护,才是稳妥的选择。吴侯是因为意外而不得不转世,并非犯下过错,又为什么要逃开呢?之前吴侯一直不提,他也没有强问。
“我当初被迫转世,不是因为意外,而是因为我的戒险些要毁了。”吴侯道。他将此事说得轻巧,衣服和软垫上都氤着酒气,眼睛迷蒙得好像还沉在醉意里,却还是使赤真子闻言一惊。
赤真子并不知晓此事,只知当时守一出了意外,修为将毁,不得不舍弃此生转世重修。
吴侯修持戒法,但并非对每一条戒律都严苛如此,那样就修不成了,路是一步一步走的,没有谁是天生的圣人,若他真能做到,那就是已经达到了修行的终点,也不必再修行了。吴侯对大部分戒律都是与其他修行者一样,只方便法门修持,允许暂时离戒,唯有一戒,是他持戒法的根基。
这一戒是秘戒,不可宣之于人,除了他自己与当初给他受戒的师父,再无第三人知晓他所持的究竟是什么戒。
吴侯已继续说了下去:“我的戒,不是因为我的过失而不稳的,而是因为天地的变动。”
修行者的戒律并非随便定下的,那与天地与道心有关,否则一个人若是发誓说我不食秽物,做到这种事,难道就能算他修行有成了吗?
持戒法的本质在于修行,戒律自然沟通天地,如天地不稳,戒律自然也就不稳了。守一就是被坑在此处,他没有违戒,却因为天地的变动导致自身的修行出了问题,以至于不得不舍身转世。
话说到这里,赤真子就明白了。他不会继续追问,再细问下去,那就要涉及到吴侯的秘戒内容了。
“你秘密转世到这里,是为了调整你的戒?”赤真子问道。
吴侯道:“算是吧。”
持戒法是他修行的根基,他的号就是因此而取的。所以当他的戒动摇之时,他便伤了根基。天地之道有动荡,但他却没有办法力挽狂澜将之修正,如果不想舍戒,就只能调整他的戒。但戒又岂是能够轻易调整的?为此故,他不得不舍了一身的修为,转世重投,而吴可忌的一生都没有修行,亦是在不断地试探、调整,至今也未能成。未能成才是正常的,戒的根基在于道,根已经动摇,又怎么能够指望枝干稳固呢?
要想改戒,要么小心翼翼地修去烂伤之处,要么彻底裁枝新发,两条路都不好走,他以两世身命相祭,凭决绝之念,强行稳固下持戒法。
他已给出了理由,但这理由还不够。这些事他在点苍山也可以做,为什么要特地避开呢?
赤真子已经想到了。曾经他想不明白吴侯为何要以偏激的手段行事,现在却明白了,他痛惜地看着吴侯。
吴侯摇了摇壶,壶中已经没有酒了。他目光落在空处,似是对赤真子说,又像是自己在喃喃:“因果已经乱了,行善守戒的意义在哪里?”
当行善成了容易欺侮,当为恶反可攥取利益,众生受此引导,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吴侯庙前的信徒们往来,小鼓做小童打扮,被大香炉的热气蒸得小脸泛红额上生汗,将线香递给排队的信徒,看他们虔诚叩拜向神明祈求顺遂。
众生口中的神仙,也只是走在修行路上的生灵,修行者不需祈求,修行者依道而行,道就是他们的指引与庇护。
可是,若道乱了呢?
因果毁断命气混乱,善恶没有了奖惩,修行便失去了指引,众生迷茫。
吴侯不是在问自己,他是在问众生。他修持了两辈子的守戒法,心坚意定,无论外境如何转变,他的心意是不会随之而改的。他试过调整他的戒,可那会违背他的心,那与舍戒又有什么不同呢?他不愿舍戒,难道是舍不得持戒法的力量吗?他修行持戒法,难道修的是力量吗?
不,他修的是自己的心。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改戒呢?
他早在转世前就想好了这个可能。天地浩瀚,一人之力何其微也,他想要在生乱的天地间维持他的道、守住他的戒,就必须要行非常手段。
他在用自己,去填天地之间的那个窟窿。
赤真子不再劝他了。
“我要离开了,往涂山一行。”他说道。
吴侯点了点头,提着壶的手臂一展,唤人来添酒。
月娘悄无声息地飘进来,手里提着壶,脸上覆着一张美人绣面,几乎与真人面目无二,只是还有些许僵硬。
吴侯对她一指赤真子:“这是我师兄,给他一根绣线。”
月娘就从袖口挑出一根丝线来,交给赤真子,等赤真子接过后,这绣线就隐了痕迹。
因为生前所执的缘故,她做了鬼修后先修出来两个特别的能力,一是可以通过绣线寻人,二是可以通过绣面改貌。这两个能力限制也很明显,前者要对方愿意接过绣线才行,对于修为高过她的人来说,想要剪断也很容易,优点就是气息不显几如凡物,而且不会被屏蔽,只要线不断,她就一定能沿着绣线寻过去;后者她修行还不到家,面部会有些僵硬,容易被人看出来,但比起寻常的改换形貌的方法,绣面可以遮掩住她的气息,使她看上去就像凡人一样。
吴侯没有解释,月娘就不多问。吴侯说赤真子是他师兄,那就是可以信任这个人的意思。月娘添完了酒,就又捧着壶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赤真子起身,看了吴侯一眼。月娘不明白,他却是懂的。吴侯让月娘将绣线交给他,就是将他辖下的这些鬼神与信众交托给他。什么样的人才会交托自己的后事?他灌酒灌得像旱地蓄水一样,却不肯露出丝毫痛意。
赤真子挥开后殿的门,大踏步离开:“你,保重。”
吴侯提着新酒灌入喉中,并不看他,只摆了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