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宦心头朱砂痣

《重回景顺四十四年》完

可她依然原谅了她。她的温柔和宽容,使他那一世获得了内心的平静。

霍决嘴唇动动,却无法否认他的内心里还有一个人。

温蕙这一生活得无忧无虑,直到此刻,才受了这一生中最大的伤。

她眼圈红了,转身跑了出去。

以霍决对温蕙宠爱的程度,温蕙难过跑掉,他却没有去追。

他只呆呆地站在那里,感到无法呼吸。

这一刻,再不能欺骗自己。

蕙娘曾说,她不是月牙儿,因为,长大了。

霍决曾以为,可以等月牙儿慢慢长大。

可他现在知道自己错了。

人最后会成为什么样子,是由其走过的人生路上经历的每一件大大小小的事,一锤一斧地锻造成型的。

少了轻轻的几刀,还无事。但若少了那猛力锻造的重锤,便要走形了。

最后这个人,便不是那个人。

霍决此生,拥有了月牙儿,她却不是蕙娘,也永远无法成长为蕙娘。

他曾以为人定胜天,却原来天道一补一损。一切冥冥中早有安排。

这一世,他什么都拥有了。

这一份十全十美,却是以失去蕙娘作为代价。

这代价太大,无法承受。

霍决还在对着空气发呆,外面却响起了仓促慌乱的脚步声。

“侯爷!侯爷”下人们仓皇来禀报,“夫人滑到了,羊水破了……”

霍决顿了顿,大步冲了出去。

还好温蕙本就到了月份,也不算早产。

但她是头胎,头胎通常都会难些。

产房早就预备好了,稳婆也预备好了。

男人是不可以进产房的,霍决本在产房外等,但听着温蕙一声声咬唇忍痛的声音,他受不了。

前世,温蕙也不是没受过伤。她从来没哼过。

霍决两世第一次听到温蕙的痛叫,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他冲进了产房,丫鬟仆妇拦都拦不住,面面相觑。

霍决握住了温蕙的手。温蕙忍痛喊了两声“你出去”,他也不肯出去。

温蕙痛得眼睛重影,也没力气再管他了。

一夜过去,天亮的时候,温蕙生下了一个男孩。

霍决此生,有了自己亲生的儿子。

他抱着那襁褓,竟不知道自己内心里到底是什么感受。

再看温蕙,自生完,她就睡了过去。屋里烧着地龙,暖烘烘的,丫鬟们给她清理了身体。她睡得脸颊泛起了红。

霍决想等她醒来,可温蕙一直没醒。

到了傍晚,大家想将她喊醒却喊不醒的时候,才意识到不对。

北疆最好的大夫们被抓来给镇北侯夫人切脉,却都得出来一个相同的结论。

“夫人无事,只是睡着了。”

“脉象稳健,呼吸绵长,看面色气血也充足,十分健康。”

“真的只是睡着了。”

但温蕙一睡不醒,叫也叫不醒,完全没有反应。这怎么可能只是睡着了。

霍决日夜守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

温蕙睡了三天三夜,这一天深夜里,忽然醒了。

她望着帐顶发了会儿呆,才渐渐缓过来,知道了自己是在哪里,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

她动了动,一动,趴在床边的霍决便猛然惊醒了:“月牙儿!”

他惊喜:“你醒了。”

这个温蕙却凝视他。

那双眼睛,和月牙儿的眼睛不一样。

月牙儿一生被亲人、丈夫呵护宠爱,未曾经历过任何挫折,她的眸光简单天真。

这双眸子太经历过太多。

这个温蕙凝视了他片刻,问:“四哥……是你吗?”

霍决不敢置信,呆呆地看着她。

他甚至向后退了一步。

总怕不是真的,总怕靠近了拥抱了,她又如梦似幻地消逝。

温蕙不说话,只看着他,消化吸收眼前的一切。

她的脑中也混乱。这三天三夜,她好像陷在一场梦里,过了两个人生。

许久,霍决终于颤声问:“蕙娘……是你吗?”

温蕙道:“我不知道。”

“好像黄粱一梦,不,是两场大梦。”

“一场,你身受宫刑,我另嫁他人。”

“一场,我一眼爱上你,全心全意。”

“我也不知道哪边才是真的,我不知道我是月牙儿还是蕙娘。”

霍决猛地抱住了她,眼泪夺眶而出:“都是真的,蕙娘,都是真的。”

“还有你。”温蕙道,“一边的你太好了,一边的你也太坏了。哪个才是你?”

“都是我。”霍决落泪,“坏的我你已经原谅了,你快想起来,快想起来!”

温蕙闭上眼睛,人生种种,都想起来了。

那一生虽有许多磋磨,可最后她和他携手一生,在船头迎风破浪,见到的都是常人一辈子见不到的风景。

她又想起来:“陆嘉言来过了?”

“是。”霍决道,“他也来了,他来过了。”

温蕙叹道:“又没见到。”

前世,陆嘉言代天子敕封霍决为靖海侯时,她不在,自那之后,未曾再见过。

只听到他的名声,以令人惊艳的年纪,便登上了侍郎的位子。

大力推行军制改革,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为这个,数次被贬,又数次起复,宦海沉浮一世,最终登阁拜相,位列名臣。

霍决道:“他和你就是无缘的,别想了。”

温蕙笑笑,捶他后背,忽又道:“啊,身体好不舒服。”

“你才刚生完孩子。”霍决忙道,“你睡了三天三夜,可有哪里难受?”

温蕙摸着自己的肚子,抬头:“孩子呢?”

那孩子被抱来,温蕙接过来,细细看他。

“长得像你。”她笑着说。

忽然落泪,哽咽:“四哥,我给你生了孩子。”

霍决将她和孩子一起抱在怀里:“蕙娘,我怕。”

温蕙拭去眼泪,笑问:“怕什么?”

“我原想给这孩子取名为‘全’,又害怕不敢了。”霍决道,“这世间,根本不可能有十全十美。我如今有了你,有了想要的一切,我不知道要为这一世的拥有付出什么代价,会再失去什么。”

“傻瓜。”温蕙叹道,“已经失去了。”

这一辈子,没有陆璠没有霍玙,没有东海七岛四十八寨的俯首帖耳,没有外邦小国的恭敬臣服。

“你竟还带我上战场?”温蕙道,“你也不想想,将领们可愿意?这又不是海上。”

这是有秩序的大陆,这秩序维持着大陆的稳定,维持着从上到下的统治。

温蕙作为镇北侯夫人,一个诰命,便是在战场上杀敌立功,也是破坏秩序。

她是在抢将领们的功劳。这些人身为武将,是职业军人,要以此养家糊口,封妻荫子。

这是利益的争夺,秩序的搅乱。

霍决不是不知道,他只是以强势压了下去。也是因为温蕙只上了一次战场,便退了,矛盾未及发生,才不显。

要解决也只有一个办法,便是不为温蕙请功。

这样她依然可以驰骋沙场,但她只能是镇北侯夫人,不能如冷四娘那样,在史书上留下自己的名号。

原来代价已经付出了。

霍决低声呢喃:“蕙娘……”

温蕙却豁达。见识过天高海阔的人,无论在哪里,都不会再被束缚,她的心是自由的。

“这一世我有父母双全,我有兄弟平安。”她道,“这一世和我结发的是你,和我生儿育女的是你。”

“虽有失去,亦有得到。人生本就不可能十全十美,我今生所得,全是前世所憾的,大概这辈子,就是为了补偿上辈子。”

便是她这样说了,霍决始终觉得不真实,觉得似做梦一般。

霍全八九个月的时候,温蕙忽然又恶心呕吐。

她又有了身孕。

“希望是女孩。”她说,“我还是想要个女儿。”

霍决小心地说:“那如果不是……”

“那就再生。”温蕙笑靥如花,“上辈子不是就答应了你,要给你生很多孩子。”

“好!我们生很多!”霍决将温蕙拥在了怀里,“等他们长大,不管男孩女孩,学霍家刀,学甄家枪,我和你带着他们去草原打胡虏。我们的孩子,个个骁勇善战,封狼居胥!”

霍决的声音带着哽咽。

两世的梦,如今圆了,怎能不哽咽?

温蕙抱住他,温柔拍他。

辛丑·初夏·袖侧

景顺四十四年,霍家的孙子在水塘边玩耍,失足落水,险些溺死。

他的四叔霍家四子霍决跳下水把侄子救了上来。霍决自己却被水草缠住了脚腕,待救上来时,家人又按胸又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