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已是十月初九。
立冬一过,天气便倏然冷了起来。白日里阳光虽温暖,却依旧能感觉寒意正逐渐累积。街上的夏裙都已消失不见,孩童也换上了厚厚的冬衣,他们依旧打闹玩耍,丝毫不受季节的影响。
周卿言手中拿着茶杯,轻轻吹了口气:“这件是新衣裳吗?”
“嗯。”我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尘:“玉珑替我做的。”
“玉珑的手艺不错。”他轻啜了口茶水,白净的脸颊染上些许暖意,“天冷了啊。”他不再像夏日那般穿得明亮,换了一身绿沉色棉袍,领袖口以金线镶边,映着衣色分外好看。外面罩着一件暖白色披风,只用银线简单地绣了几朵牡丹,华贵却不显繁复。
门外齐扬已经到了。
他走近,伸手弹落我发上沾到的树叶:“下月跟我一起回去吧。”
在这里待了这么久,终于要离开了吗?
“这么冷的天,该钓不到鱼了呢。”他轻笑了一声,不知在想些什么,“钓不到鱼就不好过年了。”
他说的意有所指,我却不解他指的到底是什么,只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风月阁外,杨呈壁一身藏蓝棉袍配同色系披风,卞紫一袭秋香色棉裙外罩淡紫色披风,两人站在一起,竟头一次有了般配的感觉。
杨呈壁和卞紫坐在一侧,我和周卿言坐在他们对面,正好将他们的神情尽收眼内。杨呈壁显然心情愉悦,与周卿言聊天的同时还照顾着卞紫。卞紫也难得不再多看周卿言,只安静地浅笑,和杨呈壁对谈时还会看着他的眼睛,与半月前对他的无视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
这样看来,虽然经历了一些事,总归是开始好转了。
至于我身边的这个人……
相处已有半年的时间,我却越来越看不懂他。
若说他是好人,他却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似乎随时都在算计些什么。可若说他是坏人,到目前为止他又举止安分,仔细想想从开始认识到现在他也没做过什么坏事,从他待杨呈壁来看也不缺真情真意,兴许是我对他一直心存偏见,兴许他只是为人恶趣味了点,兴许他是个不错的人。可我脑中又不停浮现他说的那句:他们都会后悔曾经谢过我,十分后悔。
我忍不住看了眼他,不料他也正侧脸看我。
“想些什么呢?”他眯眼,笑问。
“没有。”我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坐好,心里仍是那个疑问。
周卿言,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马车驶了半个时辰左右停下,一下车就有人接我们到了内室,随后又领着我们进了宴厅。厅内已经聚集了十几位年轻公子哥,年纪都在二十左右,正热热络络地互相交谈。我们进来时有不少人上来跟杨呈壁打了招呼,随即又各自分散开来,继续谈天。
“这样看着不像是参加慕容敛耀的宴会,倒像是参加什么相亲大会。”杨呈壁打趣说道。
“杨公子难道不知?”一名男子说,“今日不是慕容敛耀主持宴会,是他的独女主持。”
“哦?不知道。”
“慕容敛耀膝下只有一女,名为慕容臻,从小跟着她爹走南闯北,据说也是个人物。慕容敛耀去哪里都带着她,最近几场宴会都退居幕后,由慕容臻全权接手。还有,这几次邀来宴会的也都是些年轻的才俊,大家都在猜想慕容敛耀是不是借着宴会之名替慕容甄选女婿。你瞧今日有谁带了女伴来?”
这样说来,场内除去卞紫与我,其他几乎全是男性,再仔细看他们虽然热络交谈,脸上却都藏着不以为然,更有小心警惕。
“别说是女子,就连朋友都不敢带,生怕被抢了风头。”那人故作潇洒地甩了甩额发,“不过像我这种嘛,即使带了朋友也不怕抢走属于我的风采。”他指了指不远处一名奇丑奇胖的男子,“喏,那是我带来的朋友。”
嗯……你怎么不直接带头猪过来呢?
那男子的话算是帮我们解了惑,不过杨呈壁和周卿言此行并不为那慕容臻来,自然对这些没什么反应。等到管事模样的人安排众人坐好位子,大厅才渐渐安静了下来。不多时,一名女子从大门走了进来,她一袭男装,脸蛋算不上柔美但英气逼人,面对众人的视线面不改色,朗声道:“在下慕容臻,多谢各位今晚赏面参加宴会。”
慕容臻上座后对众人说:“今晚家父身体欠佳,由我代他主持这次晚宴。这次展出的共有十五件宝贝,老规矩,每位公子都可鉴别真伪,待我叫出底价之后开始加价,一百两白银为一次价,不设上限。”她顿了顿,继续说,“还有,公子们应该知道我这里的规矩,只有收到请帖的公子才可以叫价,其他不在请帖名单之人只能观赏此次展品。”
这话一出,那寥寥几个陪同而来的人都有些不悦,先前见过的那奇丑奇胖的男子更是气愤地起身:“你这是什么破规矩?这样说来我们岂不是只有看却没有出手的机会?”
“那也不是。”慕容臻眼波流转,“你可以委托带你来的那位朋友帮你拍东西,但成交之后须多交给我物品百分之一的费用。只要你在宴会上拍下一样东西,下次宴会之时就能收到我们的请柬,而且……你也可以继续带其他的人来,就像今天他们带人来一样。”
那胖子听后估计觉得百分之一的费用也没有多少,这才消怒说:“这还差不多。”
说是规矩,说穿了无非是商人的一种手段。杨呈壁是受邀之人,周卿言是杨呈壁带来的,所以周卿言没有叫价的资格,只能委托杨呈壁替他叫价,拍下的物品要多付百分之一的费用。这费用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自然不算多,但对于挣钱的那方自然是积少成多,而对于受邀之人来说,少付这点费用则是身份上的优越体现。
慕容臻又问:“哪位公子还有疑问?”
无人发问。
“好,那就开始吧。”她拍了拍手,立刻有人端着托盘进门,“第一件,东洋伏天珠。”
下面是一连串的介绍,我实在懒得去听。在我看来,那不就是一颗普通的琉璃珠吗?其他人却在听到名字的时候就开始啧啧称赞,鉴赏的时候更是恨不得将它剖开看看里面的构造。幸好周卿言和杨呈壁没有这样,反倒是趁着这会工夫聊起了天。
“卿言,我倒是不知还有这样的规矩,什么带来的人只能看不能叫价。”杨呈壁解释说,“他只说可以带朋友一同来观赏。”
周卿言并不在意:“商人的手段罢了。”
“你早就参加过吗?”
“嗯,上次也是观赏而已。”
杨呈壁耸肩:“你看那珠子怎样?”
“一般。”
又过一会儿:“你瞧那金缕玉柙怎么样?”
“弄件死人衣服回去做什么?”
“那可是刚做成的,一共用了一千一百七十八片玉,每片玉间都用金丝勾连,做工十分精湛!”
“还不是给死人用的!”
“好吧……”
再过一会儿:“卿言,你瞧这幅画怎么样?”
“年代虽久,画工一般,随便收藏还行。”
“好吧……”
这样的对话重复出现,听得我有些晕眩。我也不勉强,直截了当地对周卿言说:“主子,我有些不适。”
周卿言没有多问,体贴地说:“哦?那出去透透气,早点回来。”
我默默退下,找人带我到了一处凉亭,大口呼吸了几下外面的空气,这才舒服了许多。只是清醒之后,脑中又无可避免地浮现了许许多多的疑问。
昨日我是极为震惊的。
比较客观点的震惊当数程令的事情,当初不过是顺手救了他,甚至不能算是“救”——那时他已经身中剧毒,根本无药可救。仔细回想他死前确实想告诉我什么,但我根本不在意,只草草埋了他的尸体也未深究。如今惹上了一个不知名的“主上”,更离奇的是周卿言竟然也在找程令……玉珑应该已经将这事禀告周卿言了,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并未问过我什么。这程令后续之事,恐怕不会简单。
再者便是周卿言与池郁之事。听玉珑的意思他们早就相识,并且上次他看在池郁的面子上还顺手救了锦瑟。周卿言一看便不是普通人,池郁又是什么身份,怎么会和他相识?这里有一点,周卿言既然能救锦瑟就代表他身怀武功,平日里果然是装的吗?
这两件事情整理起来并不复杂,却叫我一头雾水,更重要的是,这些背后到底还藏了什么?
最后便是锦瑟的事情。
我承认锦瑟那日跟我说喜欢上其他人时,我并不以为然,只因在我心中池郁实在过于优秀,不论是外表抑或是人品。我也承认遇到周卿言时确实惊艳过,这种俊美到极致,亦正亦邪的男子是我不曾接触过的,但也危险得叫我无法产生过多好感。
我从未想过的是锦瑟喜欢上的人竟是周卿言。
若说那时候我坚定地认为锦瑟会忘掉山下那段巧遇,乖乖地回到池郁的身边,现在恐怕……
这世上男子千千万万,为何她喜欢上的恰好就是周卿言?
周卿言像罂粟,不喜欢上的话还好,一喜欢上又怎么能轻易戒掉?
如果锦瑟忘不掉周卿言,池郁该怎么办?
想到这个我不禁苦笑了起来。
这些又干我何事?
沈花开,即使锦瑟和池郁不能结成连理,你和池郁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不会有结果啊……
可是池郁,我当真喜欢你,以前喜欢你,现在仍喜欢你。即使不奢望也不会去努力和你在一起,但一想到你,胸口就会隐隐作痛。
因为你是唯一会在锦瑟受伤时也注意到我在痛的人。
“花……花开姑娘。”
卞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转身,见她正有些犹豫地看着我。
“卞紫姑娘。”
“你也不喜欢里面吗?”她走到我身边坐下,神情忐忑。
“嗯。”
她沉默了一会儿,鼓足勇气说:“你那天说的话……我有仔细地想过。”
“嗯?”
“这几天发生了一些事情。”她低着眉,语气十分平和,与半月前哭哭啼啼的样子判若两人,“我想我明白了姑娘的意思,到底谁更值得我去珍惜。”
她苦笑说:“我要是还执迷不悟,岂不是辜负了杨呈壁为我受的那身伤?”
古往今来,苦肉计果然是最为有效的。
我起身准备回去:“你和他的事情,你自己把握就好。”
我一直很羡慕杨呈壁,羡慕他能这么执着地去追求一个人,如今他的坚持得到了结果,实在可喜可贺。而对于卞紫来说,坚持反而是错误,适时放手才是最正确的选择。这般说来世上之事根本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尤其是在感情里。
我与卞紫回去时,大厅比方才更为热络吵闹,等回到座位才发现周卿言与杨呈壁之间竟起了争执。
“呈壁,我说了,那确实是李思捷的绝笔之作。”周卿言仍旧慢条斯理,眼神却明显有些不悦,“是真迹。”
杨呈壁也一改往常的随和,只差没有拍桌怒吼:“那是件赝品!”
“是真迹。”周卿言一字一顿地说,“呈壁难道连这点都不信我吗?”
“我……”杨呈壁欲言又止,可还是不松口,“那明明就是件赝品!”
“好。”周卿言怒极而笑,“呈壁来说说如何判断出它是赝品。”
杨呈壁语塞:“这……”
周卿言见状笑了一声:“方才我将鉴定的结果一一告诉了你,你却一口咬定这是件赝品,说得出缘由也罢,可你却支支吾吾。你这样岂不是在怀疑我的本事?”
杨呈壁连忙解释:“我自然不是怀疑你,只是这幅画确实是赝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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