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临

第三百二十章 陨

道:

“是啊,有些人,总以为读了几本兵书,就知道该怎么打仗了,总觉得,把兵马数量堆上去了,仗,就能打赢了。

但,仗,不是这么打的,真的不是这般打的。

文道啊,也是你的不是,我走后,你怎么就没能长进起来呢?”

“大帅,文道,本事,就这么大,能撑着这个盘子不崩,已经是竭尽全力了。”

“我大乾,如画江山,地大物博,人华荟萃,怎么着,这些年除了你钟文道这个老不死的,就没再出几个人才?”

“倒是我那小儿子,钟天朗,还不错。”钟文道笑道,像是在男子面前故意卖弄一样。

“钟天朗,比之燕国那位平野伯爷,如何?”

钟文道不笑了,摇摇头,道:

“不如。”

随即,

钟文道意识到了什么,问道:

“大帅,你怎知道他的,我,可还没来得及说呢。”

男子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子,然后故意将脸凑到钟文道的面前,

道:

“你当,我是谁?”

“你是,大帅。”

“哦。”

男子摇摇头,道:“不,我不是大帅。”

“你,就是大帅,一模一样。”

“呵呵,其实你知道我是谁。”

钟文道目光里的明亮,在听到这句话后,忽然逐渐暗淡了下来。

“大帅,官家想北伐哩。”

“你刚刚说过了。”

“要输的,真的要输的,百年前,是镇北侯,百年后,可能还得碰到镇北侯。

呵呵,世人都说,镇北侯府替燕国,镇压了荒漠百年,但它其实也镇压了我大乾,百年,百年啊。

大帅,

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他们在想着,等我大乾北伐时,荒漠蛮族必然也会动手,到时候,燕国的镇北侯府,若是南下,则燕人西部直接敞开大门。

若是不南下,则燕国将受我大乾和蛮族夹击。

但,

但,

但蛮族,他不傻啊,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他们一个个地都信誓旦旦地以为,蛮族会出兵,上次,蛮族出兵了么?

没有,

这一次,

蛮族也不会出兵。”

男子问道:“文道,你为何如此笃定?”

“大帅,你没老,但我,老了,那个蛮王,也老了,所以,我越发能明白那位蛮王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蛮族,早就不是百年前那个在王庭旗帜下一呼百应的蛮族了,早已经不是了。

那位燕皇,最擅长去赌,但他,毕竟是一位帝王,我能感觉到,他的一只眼睛,正盯着我大乾。

不,

他一直在盯着,从未挪开过片刻!

他,

他甚至可能,

正在等着我大乾北上,他,在等着。

他巴不得我们所有人,在他还活着的时候,一起疯,一起疯掉,一起疯完。

我不知道那位燕皇的底气是什么,但我不会错的,不会错的,真的不会错的。

在我们都以为他是一名帝王时,他像是一个赌徒;

但当我们认为他是一个赌徒时,他会告诉我们,什么,才是真正的帝王。

上次,世人都以为燕人攻乾,但燕人,却忽然入晋;

这次,世人都以为燕人伐楚,接下来,谁能料得到呢?

我大乾三边精锐,依托城墙,那绝对是他燕人的噩梦;

而一旦再来一次百年前的那场战败,

只剩下这断壁残垣,这冷冰冰的一片片,它能拦得住谁?

再修养十年,

不,

只要五年。

依我大乾之富饶,物力人力,被打醒了的官家和当道诸公有了奋起之心,我大乾,定能一扫百年积弊,再度站起来。”

男子又问道:

“但他们,还是要打的,他们觉得不打,就是放弃了一次大好的机会,就是觉得,自己,是愚钝之辈,会被史书笑话的。”

“是啊。”

“你能让他们不打么?”

钟文道闻言,

沉默了,

沉默许久之后,

钟文道点点头,

再度露出了笑容,

道:

“能。”

…………

“我大乾此时必须北伐,一则,可解楚国之围,需知唇亡齿寒,若是此时我大乾隔岸观火,坐视楚国被破,我大乾于东方,将彻底陷入孤立无援之境。

那时,燕人已破两国,携此大势再攻我大乾,我大乾将危矣。

二则,燕人人力物力,都集中在了伐楚上面,其国内,必然空虚,我大军北上之际,届时蛮族必然响应,燕国将立刻陷入夹击之势,此乃千载难逢之好机会!”

课堂上,

姚子詹听着自己手下那名出身自魏镇李家子的见解,满意地点点头。

自己这些学生,基本都出自三边将门,虽然身上难免会有一些纨绔子弟的习气,但大底上,还是有家门之风的。

“不错,很好,谁还想再说说,说得好的,为师就帮你们写进折子里,给官家看看,让官家也瞧瞧,我大乾边地将门子弟绝不是浪得虚名。”

这时,一名坐在最后面的学生站起身。

他姓石,叫石开,其父是陈镇转运使,其实是文官子弟,算不得武将之家。

“石开,来,你说说。”

“是,老师。”

石开很恭敬地向姚子詹行礼,

转而,

又面向先前发过言的李成密,

道:

“李兄先前所言,若是在下没听错的话,李兄说,此时,正是我大乾千载难逢之机遇?”

“是。”李成密点头道,刚刚得到姚师认可的他,有些自得地反问道:“莫非石兄对此有异议?”

石开也点点头,道:

“有异议,在下不才,觉得李兄说得不对。”

“哦,还请赐教。”

“百年前,有过比眼前更好的机遇。”

“………”李成密。

“………”姚子詹。

课堂上,所有人,都因为这话,停止了动作。

如果眼前这是千载难逢的机遇,

那么百年前,

燕人正在荒漠边和蛮人打得脑浆都要迸出来的那次,又算什么?

要知道当年,那可是颠峰时期的蛮族,他们的王帐,他们的黄金家族,还是荒漠至高无上的主宰!

李成密脸被憋得通红,

指着石开,

道:

“你………你怎么敢………你怎么能………”

石开没再去看李成密,而是转而又向姚师行礼,

问道;

“老师前些日子才教我们圣人之言,教我们立身为正,学生一直铭记在心,老师教诲,在课后,也是时常于心中反刍。

但学生有一事不解,还望姚师解惑。”

“大可讲来。”姚子詹抚须微笑道。

“老师曾教过我们,夏夷须严辨,春秋存义。

那请问老师,为何先前如李兄所言,我大乾北伐,竟还要指望蛮族来帮忙?

众所周知,八百年前,燕侯持大夏天子令为诸夏开边,始才有燕;

而我大乾,太祖开国,曾于东山之巅祭天明示,大乾之国祚,继承于大夏正统。

学生有惑,

若是这般,从法理,从正统上来看,燕国和我乾国,都出自于大夏,属于诸夏之国。

但和他蛮族,又有何干系?

我大乾和燕国开战,形同于兄弟于家门内内斗。

什么时候,他蛮族,也属于诸夏之一了?

李兄先前所言,联络蛮族,共同伐燕,此举,和引之外贼入门,又有何区别?”

在场所有人,又再度失言。

原因很简单,

大乾,是一个注重文教的国家,他们有极为辉煌灿烂的文化,有最为华美的道德文章,自诩为真正的礼仪之邦,受万国敬仰。

但在百年前,先祖们做的一些事,却很难洗白。

百年前,燕人和蛮族血战之际,太宗皇帝,他北伐了。

但偏偏,

燕、楚、晋三侯,都是正儿八经受大夏天子令开边的,而乾国,因为赵家得位不正,所以发动了一大批文人帮忙写祖上历史,说赵家,八百年前一样,也是大夏天子麾下的一名重臣,和那三侯是一样的地位。

但大家伙心里都清楚,本朝太祖皇帝,曾是先朝皇帝的义弟,出身于上京城一军户之家。

但文宣口是这般认定的,也是这般宣传的,大家就得认,所以大家八百年前,就是一家了,但这就又和太宗皇帝以及现在所议之事,违背了。

姚子詹笑着开口道;

“为师问你。”

“老师请问。”

“若你母亲重病了,你隔壁邻居家有药,此药能救你母亲,邻居却不愿意给你,你会去偷过来么?”

“会。”

“偷窃之举,乃君子所不齿也。”

“然,母上事大,学生甘愿担此恶名。”

“然。”

石开张了张嘴,他清楚姚师的意思,就是火烧眉毛了,坐等燕国灭楚,下一个,就是大乾。

自家都要亡国了,还能去计较个什么大义不大义法理不法理的?

石开俯身一拜,道:

“弟子受教。”

姚子詹则在心里长舒一口气,他先前,是用诡辩的方式回答了对方,其实,是不应该的。

好在,

这时外面仆人来通传,说有紧急军情。

姚子詹如蒙大赦,离开了课堂,直奔前院签押房。

………

签押房内,

仆人看着姚子詹瘫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语,关切地问道:

“老爷,究竟出了何事?”

姚子詹看了一眼仆人,

长叹一口气,

抿了抿嘴唇,

道:

“钟文道,昨夜突发癔症,今早,病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