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藏(下)

第29章 久别重逢

沈君顾这么肯定自己的猜测,是因为他已经看到,他身边坐着的那个人,正是那个叫浩子的。以前也听唐晓提起过几次,算是她之前的忠心属下。

只是,现在这个忠心,恐怕要打个引号了。

“醒了吧?快点起来,我马上就要下车了。”沈君顾的呼吸声一变,浩子就察觉到了。

沈君顾见装不下去了,才慢慢悠悠地撑着身体坐起来。他发现他是在火车上的软卧车厢内,车厢里并没有其他人。沈君顾看了看没有束缚住的手脚,全身上下除了后脑痛,并没有其他伤痕。对一个人质这么优待?他们究竟是不是专业的土匪啊?

也许是沈君顾眼中的质疑太过于明显,浩子苦笑了两声,无奈道:“沈先生,其实这一切都是误会。”

“误会?我不这么认为。”沈君顾双手环胸,讽刺地笑了笑。

浩子叹了口气,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余猛可能知道他们不会同意绑架沈君顾,所以干脆都没告诉他们这件事,用自己的心腹不声不响地就做下了绑架的事情。要不是他发觉余猛有异样,他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他知道余猛喜欢九哥,但怎么也没想到余猛会做出这样的事。所以熊七说得没错,余猛就算改变再大,骨子里还是没长大的孩子,面对不喜欢的人就只会简单粗暴地消灭对方。这也是余大帅的作风,余猛虽然长得不太像余大帅,但这臭脾气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追随这样的人,迟早会被带入泥潭。

浩子本来被熊七拉拢过就不怎么坚定的心,狠狠地动摇了几下。

“那么,现在是想要抓我去余家帮?”沈君顾见浩子不说话,便冷哼了一声问道。这些人打着什么主意,他知道得一清二楚。肯定是绑他要挟唐晓,想让他家阿九重回余家帮,做那落草为寇的事情。简直就是异想天开!可怜他刚和阿九见上面,话还没说两句呢,就又分开了。

“不,所以我说一切都是误会。”浩子搓了搓手,打了个冷战。他又不想让九哥给砍了,怎么敢带沈君顾去余家帮?余猛那边他勉强能安抚住,可以在火车上动点手脚,若是去了余家帮,余猛在自己的地盘上想做点什么,他肯定拦不住。浩子一边斟酌着词语,一边把事情的起因都说了出来。

沈君顾听完神情十分微妙,原来余猛是出于嫉妒才绑架的他?

他想起来了,当年在余府,跟唐晓主动告白的那个少年,就是这个余猛?沈君顾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神情极为严肃地问道:“你九哥之前跟那个余猛,关系好吗?”

喂!重点不是这个吧?浩子无语地翻了翻白眼,却不得不在沈君顾的追问下,一五一十地把余猛的事情交代清楚。说完之后,没好气地续道:“余猛肯定要带你小子去余家帮,不想死的话,一会儿就别下火车。”

“不下火车?”沈君顾一怔。

“没错,这趟火车是从北平紧急调来,直接开往南京接人的。我们趁他们在郑州加水和煤的时候偷偷上来的,晚上到了徐州也会停一下,我们就打算那时候下车。你就别下去了,我想办法让余猛来不及想起你。”浩子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顿,有些迟疑地续道,“但这趟车的终点站是南京,南京的局势现在很危险,你就躲在哪里别下车,反正火车肯定会再次离开南京的。”

“南京……”沈君顾的表情恍惚了一下。陆路已经有岳霆领队了,没什么要操心的了。水路他现在也不可能追得上。那么,南京还有文物和没有放弃的同事在……上天让他这样回到南京,是不是在暗示他什么?

“喂!书生仔,听懂了没有啊?”浩子有点不耐烦,心想自己无所不能的九哥,怎么就喜欢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男人啊?不过他又转念一想,诸位兄长的家里人,也都柔柔弱弱的,也就释然了。

“听懂了。”沈君顾深吸了一口气,挤出勉强的笑容,“多谢这位小哥儿费心,还要麻烦您帮我带信给唐九,重庆……再见。”

浩子觉得沈君顾的表情有点古怪,但又和他不太熟,自然也没多说什么,点了点头应允了。

沈君顾不放心地叮嘱他道:“一定要跟你九哥说,我自己会去重庆的,不用来找我,否则走岔了可怎么办?”

“啰唆!老子知道了!”浩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既然事情都交代清楚了,浩子也不好再在这里耽误时间,万一余猛那边狸仔安抚不了,发现了问题,可就难收场了。

沈君顾一个人待在狭小的车厢里,一会儿纠结地擦着眼镜,一会儿坐立难安地踱步。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天色慢慢地暗了下来,火车也停止了前行。

听着车窗外的呼喝声,沈君顾抿紧了唇,警惕着下一秒就会有人踹开车门,揪着他下火车。

还好在火车再次启程前,都没有人来,应该是浩子努力的成果。

火车再次“咣当咣当”地转动起来,沈君顾长舒了一口气,在软铺上躺了下来。长路漫漫,到了南京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他要保存体力。

在不远处的林子里,浩子目送着那辆火车慢慢开走,挥手叫来了狸仔。

“狸仔,想办法通知九哥,把这一路的情况都好好交代清楚,她问什么就要说什么,别隐瞒。”浩子叹了口气,答应那书生仔的根本不作数,九哥那边才真的是要坦白从宽。

希望九哥不要太生气,手下留情啊!

火车驶入浦口火车站之前,速度就已经降到了极限,几乎是蹭着铁轨前行的。嘈杂的人声透过车窗传来,夹杂着令人绝望的呼喊声与尖叫声。

车窗上时不时会有人的手掌扒上来,又随着火车的前行而被迫松开。有些人也许是之前就受过伤,一个个血手印留在车窗上,在下午的阳光下分毫毕现,让人看了都毛骨悚然。也有身手好的,听声音像是跳上了火车车顶,但因为软卧车厢左右两边都锁得严实,尝试了几下无果后便往其他车厢去了。

沈君顾坐在卧铺上,偶尔从窗帘的缝隙中看到窗外次第增加的一两个血手印,脸色惨白。南京已经是个人人想要逃离的地狱,而他确定要回到这里吗?

如果下了车,也许,就再也上不来了。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也就过了几分钟,火车终于一声长鸣,停靠在了月台前。沈君顾像是被惊醒了一般,站起身扶了扶眼镜。火车站外的情况非常糟糕,但站内的秩序还算不错,毕竟都是有车票的才会被放入站内。

沈君顾深吸了一口气,打开与月台相反的车窗跳了下去。

也许是机缘巧合,又或是命中注定,他既然又回到了南京,如果什么都不做地就离去,恐怕余生都不得安宁。

下关往浦口的轮渡挤得比肩接踵,而从浦口去下关的轮渡几乎是空的。沈君顾逆着众人而行,反而速度更快。

沈君顾之前离开南京的时候,整个城市都被混乱所覆盖,街道上都是各种装满了箱子和行李的汽车,交通堵塞,整个城市就像瘫痪了一般。而现在走过的所有街道都空空荡荡,甚至连人力车和公共汽车都消失了,寂静得让人心底生寒。

是啊,连政府官员都跑了,能走的人肯定也都走了。只剩下毫无门路或者仅存一丝侥幸心理的老百姓,不肯离开家园。也许南京的遭遇会和北平一样,沦陷后也不会受到太大影响。

其实在故宫准备西迁离开南京前,也曾经开会讨论过这个问题。鉴于北平故宫暂时保全的事实,是不是也可以考虑在南京的文物部分转移,尤其是在他们初期交通工具完全不够的情况下。但岳霆在某次通电话中,竭力反对这种选择。他分析南京的情况和北平完全不同,淞沪会战的艰难,日本军队的损失远远高于预期,其很容易会失去平常心。历史上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先期情况和现今的局势有着惊人的相似,所以岳霆强烈建议能带走多少文物就带走多少,要赶紧离开南京。

岳霆未尽之语,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终究还是有人留下没走,为剩下的文物寻找一线生机。

因为找不到任何汽车或者人力车代步,沈君顾便从下关码头,一路沿着秦淮河走。往日繁华的秦淮河两岸已是满目疮痍,沈君顾时不时还要躲避空中的轰炸袭击,直到天都黑透了,才走到了朝天宫。

在侧门用特殊的三长两短的叩门手法敲了敲门,沈君顾没等太久,侧门就开了一条小缝。门内的王景初发现是他之后,立刻开门把他拽了进来。

“小沈子你怎么回来了?出了什么事了?”王景初忙不迭地连连追问道。原本有些富态的王景初,在短短的半年之内就瘦了下来,满脸都是焦灼之色,嘴唇周围起了一连串的燎泡,不用问都知道为剩下的文物找出路的事情丝毫没有起色。

“没事,别瞎想,一会儿人全了一起给你们说。”沈君顾想到要跟人解释自己被情敌绑走的事实,不禁有些窘迫。

王景初察言观色,知道要真是文物出了事,沈君顾不可能是这种表情,便稍稍放了些心,带着他往会议室去了。

因着形势的急剧恶化,留守人员也都无心休息,即使很晚了也聚在一起开会探讨。沈君顾的出现让他们悚然一惊,幸好沈君顾立刻解释了来龙去脉,告知陆路西迁的国宝文物有惊无险,已经按照计划前行了。

“唉,那小沈你还回来干吗?”看上去已经老了十岁的王延丹叹了口气,显然觉得沈君顾回来也是多此一举,“我们已经决定再守三日,如果实在毫无进展,就把文物锁进仓库,再用混凝土把门封上。”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举,挡不住日军的劫掠,更挡不住炸弹的侵袭。

“好,我们再努力三日。”沈君顾咬了咬牙道。

众人一夜辗转难眠,天刚蒙蒙亮,沈君顾就和王景初两人赶到了下关码头。码头上人头攒动,但江面上却只有寥寥几艘渡江的轮渡,根本没有任何客船和货船。

“我就知道又是白来!连续好几天都这样了,能走的都早就走了。原本还有上海那边逃来的货船,现今上海沦陷,早就没有船能开过来了。”王景初因为鼻子特别敏感,更受不了硝烟味和血腥味,所以出门都戴着口罩。他的抱怨从口罩背后传出来,瓮声瓮气,听起来有些滑稽。

沈君顾知道王景初说的都是实话,虚心请教道:“那我们该怎么办?每天在码头蹲守也不是个办法。”

“我……我也不知道……”王景初泄了气,颓然嘟囔道。他本就是非常胆小的人,但剩下的文物多是带不走的古籍和档案,他又舍不得抛弃这些古籍,所以咬着牙留了下来。但这已经是用尽了他最后的勇气,至于怎么把这些古籍带走,他真的是两眼一抹黑。

沈君顾虽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也知道在码头傻等是效率最低的。一番思量之后,沈君顾决定让王景初继续在这里观望,自己则转去总统府一带,期望可以碰到几个还没来得及转移的政府官员,即使只能说上几句话,说不定也还会有意外之喜。

总统府一带早就不像以往那样戒备森严,都是人去楼空一片残垣断壁的景象。

沈君顾在附近徘徊了两天,才知道自己之前的想法有多么天真。此时都是自身难保的时候,有能力走的人早就走了,没能力的就更没有可能帮他们。

沈君顾不想轻易放弃,但看起来命运并没有特别眷顾他。

日军在步步紧逼,局势越来越严峻。国际友人仿造上海安全区,开始在南京也建立安全区,成立了一个叫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的机构。以美国驻华大使馆和金陵大学等机构为中心,划出一片安全区,收容难民。王延丹等人决定如果没有转机的话,就带着没转移的文物迁往这片安全区。

当然,为了这批文物,他们也会留下几个人来看守。

沈君顾觉得即使有安全区,也难以保证文物的万无一失。他依旧奔波于总统府一带,只要见到衣着光鲜的就会凑上去询问,得到的回应不只是拒绝,有时候还会被暴躁的人施以拳脚。

当躺在残破的巷子里,仰望着被硝烟反衬得蓝得可怕的天空时,沈君顾总有一股不真实的错觉。这一切说不定都是一场可怕的梦魇。

可身体上的疼痛却无时无刻地提醒着他,这是再残酷无比的现实。

沈君顾倒抽着气撑起身体,他的眼镜被人一拳打飞在地,他记得听到了镜片破碎的声音,应该就在右手边。希望不要碎得太厉害,这时候他上哪里去找眼镜店配眼镜啊?

视野里一片模糊,沈君顾只能俯下身用手去摸索,残破的瓦砾划破了他的手心,沈君顾也浑不在意,直到有双纤细却又有力的手牢牢地握住了他。

“阿九?”沈君顾一惊,他果然是在做梦吧?否则唐晓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可是这双手的触感……食指、虎口和掌心都有薄薄的一层茧子……

眼镜递到了他的手里,沈君顾立刻戴上。虽然左边的眼镜片已经掉了,右边的眼镜片也裂开,但依然能看清面前的唐晓冷着一张俏脸,眼神如冰般盯着他上下打量着。

沈君顾被她的气势所震慑,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但旋即觉得这件事也不能怪他,他是无辜受害人啊!

唐晓气得都说不出话来,直接伸手去检查沈君顾身上的伤。

沈君顾却被她摸得有些不自在,想躲都因为对方的强势而无处可躲,只能手足无措地任唐晓为所欲为。

唐晓确认他身上都是皮外伤后稍微松了口气,一抬头就看到沈君顾低垂眉眼,长长的眼睫毛都因为紧张而胡乱颤抖着,白皙的俊颜一片通红,上面还沾染着一两处灰尘。唐晓像是被蛊惑了一般,抬手把那两处灰尘用指腹抹去,声音低哑地叹道:“果然该随身把你揣着,半刻都不能离身。”

“那就别放手。”沈君顾下意识地冲口而出。可在下一秒又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紧紧地闭上了嘴。

他虽然没有继续说什么,但神态表情早已说明了一切。想起之前这人还叮嘱浩子不许把自己的行踪告诉她,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气得唐晓热血上涌,直接把沈君顾按在了后面的墙上,扑上去就狠狠地咬住了他的唇。

沈君顾唇上一痛,立时就尝到了血腥味,他也知道唐晓心中有气,便丝毫没有反抗地任她为所欲为。只是慢慢地,他感觉到唇上的动作变得轻柔起来,这个惩罚性质的吻立刻就变了味道。

唐晓的怒火在柔情中被逐渐安抚,动作也轻柔了起来。她泄恨似的又咬了咬沈君顾的喉咙,但却并没有太用力。

沈君顾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闷哼,双手紧紧地把唐晓抱在了怀里,苦笑道:“阿九,我已经变成,和我父亲一样的人了。”

没错,明知道危险还要唐晓留在身边的他,和对母亲的病视而不见的父亲,并没有什么区别。

唐晓却在他怀里露出一个明媚至极的笑容:“傻子,难道我一个人走就安全吗?这世道,没有地方是百分之百安全的。”

“可是……”沈君顾还想劝说,他又何尝看不出来唐晓在偷换概念。以唐晓的身手,一个人行走这个乱世绰绰有余。

“没有可是。”唐晓用手指按住了沈君顾的唇,堵住了他还要说出口的话。

“我选择了你。”

“而你选择了眼前的路。”

“所以我们一起面对,就是这么简单。”

“别忘了,我是你的守藏吏,你是我的宝藏。”

唐晓每说一句,都会亲吻一下沈君顾的唇,最后的尾音隐没在两人交接的唇齿间。

沈君顾不知道自己这样沦陷对不对,可他只知道现在的自己,无法也无力推开怀中的人。

恨不得这一刻,天长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