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璃都叫了,阿璃还会远吗。
迟早有一天,她会和宿主成为一对特别好的朋友,然后就能躺着长生了。
而被她肖想未来成为好朋友的沈朝云却只是以剑尖在地上画了个奇怪的图。
“扶璃,”他道,“你将血注入这里。”
“我的血?”
扶璃眨了眨眼睛。
她看着那图案,要注满恐怕要不少吧?
“是。”沈朝云道,语气笃定,“你能见鬼吧?”
扶璃:…
“所以呢?”
为什么要她放血?
“轮回眼能见阴阳,血也能通阴阳。”
若在外面,注入仙元力便可了。
但在这里,却只能如此了。
扶璃有点怕痛。
作为一只柔弱的菟丝子,她十分十分之…怕疼。
之前为了结契,她算完全豁出去了。
可现在契已结完,她本性就冒出来了。
扶璃撒娇地道:
“能不能不放?这么多血,很疼的呢,你们想看什么,我给你们复述呀。”
声音也娇娇软软,像清甜的甘露。
“扶璃。”
沈朝云只叫了两个字。
扶璃一对上沈朝云的眼睛,立马就怂了。
好凶哦。
等以后成了好朋友,她一定…
扶璃一边放血,一边梦想着沈朝云将来给自己端茶倒水打扇子,只觉得放血的疼似乎也轻了许多。
草木妖的愈合力是很强的。
尤其扶璃现在和沈朝云结了契,那愈合能力就更强,血放完,她手腕上的伤口几乎就愈合了。
连老龙都忍不住赞叹一声:
[臭小子,你因祸得福啊!]
去哪儿捡这么个有轮回眼、长得好看、又会撒娇的美人呢。
他都快羡慕得想重新投胎了。
沈朝云却只是将剑尖往地上那图中一插,立掌捏了个决,只见那浸满了血的图案腾的一跳,就跳到半空,被沈朝云用剑尖一点,腾的往前飞,最后,飞入温生眉心不见了。
于是,扶璃就见到了神奇的一幕。
原来还和雾一样若隐若现的温生,在那血图进入眉心后,身体竟开始凝实,一点点由淡转浓,最后,站到了众人面前。
他脸色褪黄,一身青衫,头戴书生斤帕,当真是一副谦谦君子、清秀如竹的模样。
“黄良玉?你是黄良玉?!”老村长却跟见了鬼,指着对方道,“不、不对,你、你不是在京里做官么?怎、怎么…死了?!”
那骷髅愣愣地看着:“黄良玉?你死了?”
她问。
温生眉间的迷惘已经散去。
“原来我才是黄良玉。”他看向沈朝云,一双眼温柔又清明,“谢谢仙士老爷。”
他又看向佝偻着背的老村长:“抱歉,大伯,因我之事,连累村里了。”
“你怎么死了啊?”
老村长不解,揩着泪问,虽然他对小黄生放妻的行为不满意,可他们黄家村难得出一个考取了功名的,怎么就死了呢?
“哈哈哈,死得好,死得好!”
女骷髅颈间的绸带不知什么时候解了,她跌跌撞撞走到黄良玉面前,就这么仰着一张骷髅脸歪看着对方,过了会,咧开嘴笑起来。
那模样实在可怖,就像是恐怖故事再现,每一个看到的人都得做噩梦。
可黄良玉却避也未避,一双眼安静又温柔地看着她:
“窈娘,”他道,“好久不见。”
女骷髅又咯咯咯笑,拍手,骨头架子啪嗒啪嗒:“死得好,死得好…”
她好像只会说这一句。
黄良玉却只是看着她,半晌,伸手去触碰她的脸,女骷髅躲开了,咯咯笑:“死得好,死得好…”
扶璃看着,不知为何,心有点难受。
骷髅没有眼泪,女骷髅干涸着一双黑洞洞的窟窿,说那“死得好”时,她竟看出来点点的泪意。
转头,却见沈朝云提了坛子过去,对黄良玉道:“既知自己是域主,就解了域吧。”他道,“生有生道,死有死道,莫搅了活人安宁。”
“是极。”黄良玉点头,“只是我有个请求。”
他道:“这域中所犯都是我一人所为,仙士若要清算,请算在我一人头上,窈娘无辜…”
从黄良玉出现后便落了地的村人中,有人突然不忿道:“她如何无辜?伤我家畜,夜夜寻我村人拜堂,今日更…”
“此际都我之错,”黄良玉一揖到底,青色长衫被风吹得飘了飘,“窈娘不过是被我所累,我黄家破屋一间,另荒井三尺处下挖,还有一些金银,便分与众人。”
村民们面面相觑,只是看着他们村出的后生这般,却也没人再言语。
场上一阵沉默。
黄良玉说完,便转过头,继续对着沈朝云道:“劳烦仙士为她超度,来世投个好胎。”
沈朝云却摇头:“抱歉,天道清算,非我所能干涉。”
他也没说要应往生咒之事,一位修仙者的往生咒,那通常是带着念力的,不会轻易许出。
黄良玉怔愣良久,说了句“罢了”。他又朝沈朝云和扶璃深深作了一揖,走到女骷髅面前:“窈娘,我我来接你了。”
一直念叨着“死了好”的女骷髅听到那接字突然抬头:“玉郎,你为何也死了?”
“命数已到。”
黄良玉道。
女骷髅看了他很久,突然道:“好,我们一起走。”
之前的疯癫不知为何竟也消失了。
黄良玉牵起她白骨似的手,一骷髅一书生,手牵手走到了石榴树下,黄良玉朝沈朝云伸手:“仙士老爷,请将坛子给我。”
扶璃想说“不行”,谁知沈朝云看着黄良玉,过了会,竟真的将那坛子交到了对方手里。
黄良玉缓缓抚摸着这坛子上的裂缝:“我叫温生送来一封放妻书,还有便是这个坛子,嘱他将这坛子埋到石榴树下,如今…”
他随手一抛,灰粉如沙:“就让它随风去吧。”
如沙粉沫里,扶璃看到场景渐渐变幻。
那骷髅身从森森白骨变成一个身穿嫁衣的窈窕女子,那女子杏眼桃腮,秀丽婉约。
一垂垂老妪拿了个红盖头给她披上,扶着她坐上轿子,颠啊颠地来到了一个挂满大红灯笼的房子,她在大堂里和书生拜堂,大堂里有酥糖的香气,有宾客的鼓掌,有傧相在唱:“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渐渐的,那女子便小了一些,头上的妇人髻变成了未嫁女儿的垂髻,一双眼睛清澈灵动,问已经长成青年的书生:“玉哥哥,你先生好不正经!竟然、竟然教你这、这、这…”
姑娘跺跺脚,想将那信丢给书生,又没舍得,最后往怀里一塞,噔噔噔走了,走时面如羞月,那书信一角露了点出来,用金文写了个“情”字。
再之后,姑娘变成了一个穿着粉衣、梳着双髻的丫头,小丫头扒着窗,问窗前的少年:“玉哥哥,你什么时候再来接我出去玩啊?”
“待天气晴好,石榴花开…”
……
沙粉落尽。
扶璃安静了会,问:“这是域主的记忆?”
“是。”
扶璃想:倒看不出那温温柔柔的书生,才是那真有执念的。
也难怪那记忆里,竟没有他自己的脸,全是窈娘。窈娘穿的衣服、梳的发髻、说的话,他全部都记得。扶璃突然记起之前听沈朝云念的几封情信,以及他刚进域时他长长的一揖,说:“小娘子原谅则个。”
当真是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呢。
扶璃心想。
可惜好人不长命。
“那黄生死得好早。”
“当是,”沈朝云道,“凡人性命如草芥,上京路途遥远,常有病死者。”
难怪那书生总是脸色蜡黄。
病死客乡,一缕幽魂回来,早已忘却前尘旧事,却还在是记得保护着他的窈娘,放妻书也不过是…
不过,那窈娘也是极好,她再怨再恨,他一来,她便什么都懂得了。
她应该也在等他吧。
扶璃低头,却突然“咦”了声,矮身在那沙粉里要一抽,竟抽出一张红封纸。
那纸就和那抛落的碎瓷在一起。
红封上有字: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署名:黄良玉,柳窈娘。”
那书生…竟将婚书与他的骨灰葬在了一起。
扶璃下意识抬头,头顶的石榴开花了,花儿被风吹得簌簌抖动。
她拂了拂袖子上沾着的灰粉,小拇指上突然长出一截绿色菟丝藤,她“啪”地截断,插到那散落的骨粉上,垂头。
这是她们菟丝子一族的祭奠仪式。
灰雾渐渐散开,域破,云出。
夜幕如洗。
石榴树下,有清朗如玉的梵音而起:“…行者皆苦,诸孽皆散,诸恶皆消,往生无极…”
扶璃看着身侧长睫微垂、安静念着往生咒的白袍少年,他一身白袍因方才的打斗蒙尘,却比之前哪一次都明亮、耀眼。
宿主也是个很温柔的人呢。
不过扶璃很快就发现——
她错了。
不但错,还错得很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