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握拳负于背,转身涉入退避开的人道。
席银跟在张铎身后。
从金华殿到琨华殿的这一路,张铎都没有说话,只是偶尔抬头看一眼长风之中的风筝。
春华殷实的时节,大簇大簇的蓬勃的花阵向身后移行,然而在飞梁画栋之间,却像无数溃烂延展的血色创口。
“欸。”
张铎脚下一顿,回头见席银正扯着他袖口一角。
“回去朕会责罚你,还是你想在这里丢人现眼。”
席银摇了摇头:“你真的不担心吗?”
张铎望向席银的手,那纤细的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拈着衣料,虎口处微微颤抖,那种因为年轻而自生的孱弱和胆怯,令张铎顺着她的话,回忆起了他自己的少年时。
那时徐婉对他,比对张熠,张平宣,张平淑都要严厉,但凡子辈有什么过错,他都是第一个被剥掉外袍,被令跪在祠堂中受罚的人。在张府生活的十几年间,徐婉从来不曾温柔地照顾他,起初他觉得,那是困于妾室的身份,她没有能力维护好自己,后来,却慢慢发觉事实并不是这样。
她好像真的和张奚一样,看不上他这个儿子。
“担心什么。”
这又是一句听不出情绪的话。
席银越来越发觉,张铎从来不肯在人前谈及徐婉,张平宣这些人。
但这似乎并不是因为他冷血,而是因为,剖出软肋,他自己好像也会害怕。
席银跟近几步走到他面前,仰起头望向他的眉间,张铎也低头看着她,席银的耳后不自觉地发起烫来,他此时的神情竟有些她说不出来的温柔。
“不担心……娘娘自戕吗?”
一朵杏花落在席银鬓上。
这世上就有这样的人,出身卑微,却对人情异常敏锐。
张铎冷斥道:“这不是你该问的事。”
“欸……”
席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娘娘若死了,你这辈子都睡不安稳了。”
“朕不会。”
他说完便要往前走,谁想席银竟没有撒手,被他这大力地一拖拽,猛地扑摔在地,手臂擦在石铺路上,被尖棱膈得发红,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反过手臂,用舌头舔了舔发擦红处。
张铎原本想把她丢在那里,谁知走了几步,又忍不住返转回来,蹲下身道:“朕说了,朕睡得安稳。”
席银伸手覆在他的膝盖上,撑起身子凑近他,声音恨细。
“你不要那么狠……”
“你说什么?”
席银抿了抿唇。
“你这样……你身边以后就连一个人都没有了。”
张铎听完这句话,心若堕入无边的海。
“就算一个人都没有,朕也绝对不会放过你。”
“你不放过我就不放过我吧。”
她说着,伸出另外一只手揉了揉眼睛。
“这话,你对我说过很多遍了。反正哥哥身边有长公主殿下,她那么高贵优雅,我对哥哥,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说完,她认朕地凝向他,又道:
“你不放过我,我会好好地呆着,但我害怕你恨极怒极的时候拿我出气……”
张铎想把她的手从膝盖上移开,但犹豫了一时,又没有动手。
“朕什么时候拿你出过气。”
席银回顶道:“你打我的时候少了吗?以前清谈居里还有一只狗,如今,雪龙沙被关到了兽林……除了我在你身边,打起来最顺手,又没脾气,你还能拿谁出气啊……”
说完,她回头朝金华殿看去,层层掩映的花阵碧树,几乎灼伤人眼。殿宇巍峨而冰冷,令人望而生畏。
席银吞了一口唾沫,忽轻了声音。
“欸,我……给你讲一件令我愧疚很久的事吧。”
张铎不信她能说出什么暗意深刻的故事,来破他的心防,冷道:
“讲。”
席银回过头来,挽了挽耳边地碎发,轻道:
“以前,我在乐律里中讨生活的时候,有一士人为我捐红,捐了好多好多。那一年她妻子病笃,连药都要吃不起了,实在没有办法,只得拄着杖来寻她的丈夫,谁知正遇上她的丈夫并几个友人听我的筝,那士人觉得丢面子,大声斥责他的妻子,说她久病不死,无能为家族继后,实是累赘。他的妻子当时什么也没说,独自一个人,拄着杖颤巍巍地回去了。后来,我心里过意不去,想把她丈夫捐给我的红银退还给她,可是却听说,她回家之后,就已经自缢而亡了。”
张铎沉默地听她说完这一席话,忽觉自己将才想错了。
“你跟朕说你从前的丑事做什么。”
“我承认,那是我从前做的丑事。跟你说这个事,我也觉得很羞愧。”
她说完,垂下了眼睛。“但我想说的是,那个士人的妻子,还有娘娘,长公主殿下,她们和我不一样,我以前过得是穷日子,又讨的是些不干不净的钱,如今,不用出卖色相,你也准我穿绫罗,睡大室,我就觉得我没活够,还想继续活下去,所以,你怎么骂我,怎么打我,我都不会求死的……因为我……贱吧。”
“住口!”
席银被吓得一哆嗦,忙将声音压弱。
“好好……我错了,我不这样说,我就是想告诉你,娘娘,长公主,她们有才学,有品性,也有身份和地位,她们不单单求生,她们还要你的尊重,你在娘娘面前把话说绝了,她听完这些话,哪怕不想死,也不得不死了。你啊,你是曾经为了见她一面,宁可受那么重的刑罚人,今日你若亲手逼死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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