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一个人也不想杀,但那些来夺血锈刀的修士,无论是正修还是魔修,几乎都无法沟通。他们好像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得到了血锈刀,就活该被迫一次次被抢夺。早先的时候,还有些所谓的正修提出条件以交换或共享,但他拒绝之后,往往也就变成了又一次战斗。
郑诚杰皱着眉,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追上血锈刀的主人,第一次见到朗擎云的模样,但他们已经见过许多次被血锈刀主人杀死的尸首。按照他们的想法,原本没想就这么直面对上朗擎云,他们的计划是找到人后先藏在暗处根据周围情况再做打算。但他们都没想到会遇上这么一片诡异的大泽。
在他们的神
识中,根本没有感应到这片大泽的存在,因此,他们毫无察觉地走到了大泽边上,与对面的朗擎云正撞了个正脸。
郑诚杰没有直接动手。除了强取,他们还有别的计划。他想劝服朗擎云,像血锈刀这样的宝物,不可能被某一个人守住。不如交给他们这些大宗门保管,宗门会给他丰厚的报酬。而且,以后他应该也可以用血锈刀参悟。这人既然有给白子碎银的一念之仁,未必就不可沟通。
“我……”郑诚杰刚开口,就被朗擎云打断了。
“无论你们开什么条件,我都不会把它交给你们。”他冷硬道,“要么,你们走,要么……”
他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因为他看到了郑诚杰后面的一个人。那个人手上拿着一个形似司南的法器,勺柄正指着他,中间的勺碗里,装着几颗碎银。
朗擎云的眼睛中泛起红血丝,在梦中压制下去的杀气轰然爆发,可怕的血煞骤然笼罩了整个大泽。
“你们把她怎么了?!”
郑诚杰神色一肃,暗暗运起阵法,对朗擎云道:“你说那个白子?我们救了她,她自愿把这碎银给我们的。”
“自愿?”朗擎云重复道,“自愿?”
白子的形貌在他眼前晃过。
他垂着眼,眼皮遮盖了赤红的双目,手中血锈刀震颤嗡鸣,带着他的手也开始抖。
“不滚,就死!”
“郑师兄,别和他废话了。他杀了那么多人,就算不是魔修,也必会堕魔!”
哈。
大沼泽上,刀光如血。
……
暗红色的血在大沼泽的水里洇开,大沼泽冒着泡泡。来找血锈刀的一十七个修士已经被它吞没了。
朗擎云踉跄从沼泽中爬上岸,走到之前与小老头休息的树下,一只手握着血锈刀,另一只手撑着树,一点一点往下滑。
他的身上有六十四道伤,每一道都在淌着血,把衣裳染得通红。五方鬼留给他的伤还没有痊愈,脆稚的五脏在战斗中早已被震伤。
他的法力已经用尽了,他的药也用尽了。大概,他就快要死了吧。
道种像冰锥一样刺得他心脏剧痛,疼痛和寒意把他眼珠里的暗红色逼退下去几分。他面对着树滑坐下去,额头抵着手,握住刀身上越来越短的血锈,再一次陷入梦境。
……
年轻人孤身走在路上。他已试过他能想到的所有办法,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只剩下一个办法——他已经拿了这柄剑五年,以后也将继续拿着它。
他走在一条孤行的路上。
但他并没有孤行太久。这条路上很快就有了人。一对挑着担子的青年汉子从小路走到这条路上、一行赶着车马的队伍从路后面赶上来、一个歇脚的茶棚出现在路的前方。
他们都沉默地走着。年轻人也沉默地走着。
他走到茶棚前,停下,问道:“你们已经准备完了吗?”
挑担的两个汉子从担中抓出两柄流星锤,赶马车的队伍从车里取出枪棍,茶铺里的客人和摊主从桌下拔出了刀剑。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围杀。
“我也不是很想动手。”茶棚老板说道,“只要你愿意交出这把剑,我们也可以不必动手。”
“我只有一个问题。”年轻人道,“你们怎么知道我的行踪?”
茶棚老板露出一个恶劣的笑:“你猜啊。”
猜猜看,是你的哪个朋友背叛了你?是温和善良临行前还为他担心的季姑娘?是扛住这柄剑的蛊惑不肯杀他的聂正?还是其他哪一个深受他信任的朋友?
年轻人闭了一下眼,他拔出剑来:“你们还是得动一下手。”
朗擎云默然地看着这一幕。
哈。哈哈。
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得从口中呕出血来,笑得浑身伤口崩裂。
他从梦中笑到醒来,躺在树下边咳边笑。
看啊,看啊。我是为了抑制道种不得不拿这一柄剑,你又是为什么死不放手?
值吗?值吗?!
道种的寒意一遍又一遍冲刷他的身体,将伤口凝结,又一次崩裂。
它在他胸中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散发出高旷漠然的意蕴,就像它曾经每一次指引他修行一样。
我并不一定要你杀。那意蕴如是说。我只是要你放下。当你能够对他们拔出剑的时候,也就不必劈下剑了。
道种要他斩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他心中对这些人的情。
朗擎云的伤在道种的冲刷下开始愈合。
高旷漠然的意蕴遍淌。
告诉他他所攥紧的自以为珍贵的东西,只是随形去变的流沙。
白子的形貌在他面前浮现,转眼又化成了大姐姐的模样。
大姐姐死了。
她靠卖身养活他们。他常常能隔着墙听到她痛苦的呻
吟。他拼命地干活、赚钱,想要她再也不用去接客。可是他永远也赚不到足够的钱,大姐姐总会捡回来新的孩子。
他们每一个人都知道她是靠什么养活他们的。他们每一个人都留在这个“家”里!
他有一次听到她房间里的闷响,犹豫许久打开门,看见她爬在地上,想要去够桌子上的水,像云一样洁白的身体上满是伤痕。
他想把她抱起来,她想推开他,嗫喏着说“脏”。
脏。
朗擎云躺在树下,遮着眼睛嘶哑地笑,指缝里淌出血水。
拿钱来的客人脏,他们这些花钱的人也脏。
大姐姐是世界上最干净的云。
他想让她干干净净、自在悠闲地飘在天上。
大姐姐死了。
她喜欢在春天的傍晚坐在院墙底下,那时候的光不太刺眼,隔壁院子里种着的梨花柔软洁白,她就仰着头去看梨花。她喜欢哼一支不知名的小调,在捡来的孩子生病时哼给他们听。
那天他回家的时候,看见她坐在院墙底下,落了满身的梨花。她白得像梨花一样。
他们是吸附在她身上的蛭虫,他们都靠吸她的血活着。他也喝过她的血,他也肮脏又恶心!他在刚被她捡回来的时候,就听见了隔壁的动静。他还是留下了,好像他不知道自己是花着什么钱活下来的一样。
大姐姐没有私心,所以她也看不见他们有多肮脏的私心。
他想做一个像大姐姐一样的人,他去养活这个家、去做所有人可靠的二哥哥、遇到能帮的人都帮一把、扛着道种和血锈刀的拉扯不肯松手。
但他永远也做不成她那样的人,他看到被抛弃的幼儿只会扭头走掉。有时候他会忍不住恨她,她为什么就不能停一停?为什么不能不要再捡那么多人回来?假如她不捡那么多人回来,他可以养活她,可以让她不必再去做那种营生,可以……她就可以不必死了。
大姐姐已经死了。
道种的力量像清凉的泉水,愈合了朗擎云所有的伤口,将空荡荡的丹田里积蓄满法力。
你爱的不是你的家人,是你心中家人的幻影。你恨的不是我的指引,是你心中的恐惧。道种还在对他说。天地无爱、无憎、无欲、无求。故而,苍天不会杀伤众生,却也不会在乎众生的苦乐。
你看,它生出草木来,给兔子吃;生出兔子来,给野狗吃;生出野狗来,给老虎吃。草木、兔子、野狗、老虎,皆是天地所生,皆由天地之理而亡。既无憎恨,亦无偏爱。
你看遂州的苦。弱小的人也苦,弱小的
妖也苦,自古如此,天地何曾救度?
你看血锈刀的乱。那些名门大派,那些厉害修士,有谁出手止息?
没有遂州,也会有“辽州”、“迁州”;没有血锈刀,也会有“血锈剑”、“血锈戟”。
识海之中,层层冰霜增长,盖了剑痕水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