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骨[民国]

28、堕落(二合一)

一个人从正直到腐化需要多久?

往长了说是无限度,往短了说,不过一念之间。如同心经上书:一念愚即般若绝,便是如此。

姜素莹拿扑克牌盖住圆润的下颌,指甲上的蔻丹是殷红的。

她就这么看着廖海平,声音沙哑,似是在撒娇:“再打一局,就最后一局。总得把先前的帐平了,不然我心里堵得慌。”

后半句话她没说,全在眼睛里,但廖海平读懂了。

“我就要这么一点自由,二爷也不给么?”

屋内油灯晃动,半明半暗。照在姜素莹菱角似的唇上,一点暧昧不清的颜色。

对峙来的仓乱,结束的也快速。

廖海平转身走了。

厢门合上之后,三姨太夸张的长舒出一口气:“骇死我了,刚才差点憋晕过去。看二爷那表情,真以为他要吃人呢!”

“要不还是说素莹妹妹有本事,要是我,再打一局这话可不敢对着五爷说。”

扑克牌重新唰唰往下落,姜素莹面上单是笑着,实则看着廖海平离开,心里这才松了口气。

思绪落定,她的眼睛往门外扫去。

一直守着的春红紧跟着主子往外跑,显然廖海平几日未归,春红憋了一肚子的情报要说。按先前的规律来看,每次前去汇报,至少得花个三五分钟。

而此时门外只剩下一个耳背的老奴,为人木讷极了。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姜素莹迅速敛住心思,抓住这一点空档,故意喂了三姨太一张好牌。打出片刻后,好像才发觉不对似的,立刻想把扑克往回收:“哎呀,我出错了!”

三姨太见钱眼开,如何肯依。只顾着一把按住纸牌,喜得满脸红光,手上的钻石戒指都闪闪发亮:“落地生根,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姜素莹听了这话,被迫松开手。

她挑起一边眉毛,扬声道:“真没意思,不和你们玩了!”

那样子竟像是一下子懊恼了似的。

场面登时有些难堪了。

姜素莹是极大方的,先前接连输了几日,都没有发作过。而廖五闹亏空,连带着姨太太们也跟着贫穷。这几天若不是在姜素莹这里赢了不少,三姨太原本都要把钻石戒指当掉了。

如今阔主闹起脾气,周围人自然得哄。又是“妹妹大气、莫拘小节”,又是按肩揉手的,热闹极了。

姜素莹听了一溜遭好话,脸色终于缓和下来,从包里抽出一小叠钞票,放在了桌上。

三姨太多了句“多谢”,刚要去取。姜素莹却抬起手,指腹轻轻压住纸钞,按着不松。

见众人一脸迷惑,她隔了一会儿,才慢声道:“其实钱都是小意思,输赢不过是个数字罢了。只是我今天遇到了一桩难事,心里才不痛快,不想再打了。”

三姨太瞅着绿莹莹的票子,眼睛都恨不得掉进去,赶忙接上:“妹妹有什么难事,快讲出来听听,让姐姐们帮你分忧。”

脂粉气随着女人们点头的动作齐齐往上翻涌,腾出一小团香雾。

姜素莹在香气中低下头,轻微的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我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过世的姑母和我哭诉,说她把我养大,我过起好日子了,她却要在地底下受穷。”

三姨太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出典故,说了句:“然后?”

姜素莹便又道:“我昨晚煎熬了一夜,今早起来问二爷,想请教个烧纸的场所。他却说成亲前新娘子不兴做这事,怕冲撞了喜事,一切等回门之后再说。二爷是天,他说的话自然要听——可一想到自己生活阔绰,打个牌便能输个百八十的,姑母却要受苦,我这心里就难受!”

几个姨太太一听,这是真的要替姜素莹出力的意思。怕惹上麻烦,便都没有吭声。

姜素莹面上不动,心里越是着急,越是要装作若无其事。

她耳朵听着门外动静,生怕春红下一秒就会进屋,手指从压住的钞票上移开了些,又加了几张大额的。

现下只有等鱼儿自己上钩了。

三姨太看见新添的那几张钱,果真眼睛都直了。她吞了口口水,半晌后终于耐不住,开口问道:“妹妹这难处,要如何帮呢?”

姜素莹从皮包里掏出一张小纸条,指了一条明路:“姑母早先在承德有座院落,应该还有人打理。按这上面的字,往那边拍个电报就行。佃户收到了,自然就会给姑母烧纸。至于桌上这现金么——到时候一半汇给那佃户,一半留给姐姐们做辛苦钱,如何?”

不过是一桩尽孝的小事,还能平白拿一笔钱,何乐而不为呢。

况且这几日打牌下来,姜素莹手头富裕,已经是个不争的事实了。今日帮她个小忙,日后打个秋风都容易。人与人之间,讲究的就是一个礼尚往来,这道理傻子都懂。

屋内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钱攥进手里,俱是笑了。

“这事最好别和二爷讲。”姜素莹重新洗了一遍牌,似是漫不经心的随口提了一句,“他忌讳多,怕晦气。”

关于死人的事情,确实不大吉利。

三姨太上道的很:“还是妹妹考虑的周全,放心吧,姐姐们嘴严着呢。”

姜素莹情绪重新高昂起来,笑道:“既然如此,那就不多说了,咱们继续玩!”

……

片刻后,春红从二爷那里转了回来。

还没踏进厢门,欢乐的游戏声已经映进耳朵里,吵得人嗡嗡的。看守的老奴在门口蹲着,正困得迷糊,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一切和她离开时无异,看来在这三五分钟中,应是无事发生。

春红耷拉下眉头,苦起一张脸——按屋内这架势,怕是今天又是要熬到后半宿了!

***

日历一页页往下撕,时光往前滑动,好日子是越来越近了。

廖宅里骤然忙碌起来。

二爷要成亲,是天大的喜事,自然要考量周全。角角落落都得挂新,自不必说。窗花门楣须是簇红的,百年好合的瓜子核桃也要好出处,差一点都不行,不然失了讲究。

只可惜一片平顺里,还夹杂着那么一点不顺利。

——老爷和老太太是不在了,装烟钱总得要吧,难不成要找撕破脸的四老爷子来做?

——五爷的腿伤也没好利索,这几日猫在公馆里做起寓公,到时候铁定是来不了。他不来不要紧,那谁来插车?

——姜姑娘是留洋回来的,要不要合上潮流,去顺义影楼拍张结婚照片?可都说照相机是妖怪盒子,被晃那么一下子,人就少了一魂一魄。

新风旧俗搅合在一起,急的负责统筹的老孙脚不着地,几乎要喷火。连脑门正中间都生出一个巨大的燎泡,一碰就疼的龇牙咧嘴,简直成了二郎神了。

这可怎么办啊!!!

一片手忙脚乱中,姜素莹却过得异常安稳。

除了夜里打牌,她白日里吃得饱、睡得香。旁人让她试踩堂鞋、她就试踩堂鞋,让她绞面就她绞面,一点不带含糊的,完全丧失了抗争的意图。

只是有一点。

她花销的名目越来越多了。

看见旁人手上有钻石戒指,她也想要,愣是逼着二郎神老孙忙里偷闲,去五大道上给她买去。要不就是见着三姨太做了新的法兰绒袄子,她也喜欢,非得喊裁缝来做一身。

每次支出来的款子算不上特别巨大,还都是借着新婚的由头。但一点一点,蚂蚁爬似的从账上划拉钱,积少成多。

账房先生起初没看出什么异样,算了几日,多少觉得有点过火。他揣着忐忑去找廖海平禀报,对方听进去了,一双眼睛黑鸦鸦沉着,半晌没有开口。

“二爷,您觉得呢?”账房小心翼翼催促。

“知道了。”廖海平的话音里带出那么点子阴郁,像化不开的墨。

知道什么了?

那这是放钱还不不放呢?

账房不傻,瞧出廖海平心情不大美丽,生怕触了霉头。也不敢多问,就这么畏缩着回了屋。只不过一来二去,心里发愁,也加入了脸上起泡的队伍。

春红倒是偶尔能得闲——姜素莹晚上打牌,白天就得小睡一阵,好养足精神。主子休息了,当奴才的就能趁着过午的功夫,跑到账房屋里,偷摸抓把瓜子来解馋。

“既然姑娘愿意花销,你记上就得了。一辈子就成一回亲,做几件新衣裳、买个戒指还不行?你为了这百十两银子跟二爷碎嘴子,小心日后被拔了舌头!”

暗的瓜子皮从她红的唇里吐出来,话听上去虽恐怖,却带着点香艳劲。

账房先生被晃得眼晕,突然觉得春红这丫头也有几分道理:主子都不在意这点子金钱上的纠葛,他一个外人,跟着瞎掺和什么呢。

如此一来,倒真随着姜素莹去了。

***

有句老话说得好,叫按下葫芦浮起瓢。形容粗俗,但用在眼下廖海平身上,却再恰当不过。

除开崭新且堕落的姜素莹,廖海平最近要发愁事情着实太多。

——自打从热河回来,几个算不上熟悉的商界友人便打着道喜的由头,要为他庆贺庆贺。

廖海平自觉与那姓李的老板算不得亲近,不过是在商会里寥寥见过几面,交情还不如作死的刘长生。

他接连推了两三次,对方却井不肯松口,甚至找了马会长来做中间人,劝说廖海平。

三番两次下来,倒叫廖海平觉出不对来了——清水浮萍的交情,没见过吃请这么积极的。让人难免不会怀疑,这背后有点什么。

廖海平略一寻思,饭局就此定了下来,约在了碧海山庄。

他是带足了人手去的,全都守在外头。

饭馆雅致,临着一面小湖。院子规格颇高,早先是静王的居处,后来贵人死了,此处便被商贾盘了下来。除了前堂改做包厢,旁的地方倒是没做什么改动。

“二爷,这家的熘肝尖不错。”李老板点的都是旗人常吃的老三样,倒像是有意迎合廖海平的喜好似的。

廖海平抬箸,象征性的吃了几片。

马会长自顾自开了一瓶酒,挨个斟满了:“今天来的都是朋友,须得痛快饮一杯,不醉不休!”

场面上七八个人,纷纷响应,包厢里都震出回声。

一圈挨个敬下来,临到廖海平这里,他把杯子放下了。

“马会长,李老板。”他温声道,拇指捻动白玉杯面,“酒就不用喝了,既然是朋友,有事还是直说为好。”

马会长一愣,酒从杯子里洒了点出来,漾在桌面上,成了清澈的一小泼。

“哈哈哈哈,二爷真是幽默!”马会长这人有个毛病,越是紧张,笑的就越是呵呵的。

场面一时沉寂,显然不光是廖海平,旁人也没领悟他喜悦的原由。

一直沉默的李老板抻了抻领子,倒是开口了。

他长了张轮廓颇深的脸,像骡子。就连嗓音丝绵,听上去也像是在嘶叫似的:“二爷,李某此番邀请你来小聚,除开庆贺婚事,确实还有一桩喜事要说。”

廖海平抬起眼睛,等待下文。

“这事是我提的议,马会长牵头——现在的商会里糊涂人太多,我们想搞一个更聪明的团体。名称还没有想好,不过叫什么井不重要,就暂且叫做商业促进会罢。”李老板顿了顿,嗓子带出气音,“二爷是有声望的,若是能来这里做副会长,自然服众。如此不用费力,便能吸引更多智慧的人士加入了!”

短暂的停顿后。

廖海平回道:“我哪里比得过马会长,有他在还不够么?”

这促进会听着就有蹊跷,傻子才往里面蹦。

“这话说的。既然李老板有心邀请,您来就是了……”马会长笑的快要变成一副哭相,被李老板抬手止住了。

“二爷,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李老板话到一半,眼睛诚实的眯了起来,“您热河的那批货还走的顺当么?”

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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