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骨[民国]

28、堕落(二合一)

廖海平手里的杯子轻巧的落下了。

——怪不得前些天那乱子出的没头没脑,原来根源是在这里等着。

“李老板此话何意?”片刻后廖海平问,语气宁和。

李老板没有回答,只是拍了下手。门登时打开,呼啦啦涌进来一群人。

顶头那个穿着西装,头发理得极短。两只眼睛一边一个,恨不得长到耳朵上去。他身后跟着一队士兵,手里握着枪,皮靴踩在地上轰然作响。

再往后头看,就有意思了。

廖海平见着夹在队伍中的老熟人,声音沉了下来:“四叔?”

后面跟着的确实是廖四老爷子。

他头戴一顶掐丝瓜皮帽,整个人围在肥厚的貂皮围脖里,一口金牙熠熠生辉:“我的亲侄子,有日子不见,你近来可好啊?”

廖海平没回应,右手捏着杯子,左手却悄悄往衣襟里挪动,很快便触到了坚硬的枪柄。那里面一共有十二发子弹,对方却带着满满当当一屋子兵,各个都是有军械的。

略一思量就知道,这里没法动手。

而此时李老板不知端倪,已经在一旁做起中介来了:“二爷,这位是高桥先生。他早就想认识您,说您是少有的英雄。既然您的货到现在还有两批疏通不过来,高桥先生又是极有手段的。不如大家一起合作,您看呢?”

那姓高桥也跟着开口,话说的客气,却掩不住一脸兽相:“商业促进会,是好的。廖桑不用干活,只要说一说好话,银子大大的有。”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把戏做足了。

廖海平摸着枪把,默不作声的打量起场面来。

马会长自打日本人进来,就一张脸煞白,笑的哆哆嗦嗦。李老板和高桥更亲近些,一副胸有成竹,擎等着廖海平投诚。

而四叔这厢最着急,已经扯着嗓子喊开了:“傻侄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和亲叔叔比起来,外人倒是显得耐心充足得多。

至少李老板道:“别急,给廖二爷一些思考的功夫。你不知道二爷后日就要大婚么,哪有如此催新郎官的?”

四叔一听,笑的比狗还欢实:“说的也是。侄子你好不容易成次亲,当叔叔的不去也不合适。要不后天我跑一趟,给你送份贺礼去,如何?”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廖海平静默半晌,忽的笑了:“我带来的人,都还活着么?”

——老孙和打手原本都在外面等着,但眼下高桥带着兵进来了,他的人却没有,也许是出了大祸。

高桥见廖海平一笑,便也跟着笑了:“那是自然,廖桑是好朋友。”

做了朋友才能走,不做朋友,就全部死光——这道理再清楚不过。

廖海平点了点头。

他抬起杯子,把酒一饮而尽:“既然如此,欢迎来我的婚礼做客。”

***

此时城郊的宅子里,夜色温柔。

姜素莹一只手倚住牌桌,一只手蒙住嘴。借着打哈欠的功夫,她侧过脸,偷偷瞥了一眼屋角。春红坐在板凳上,困得实在撑不住。脑袋一点一点,已经变成了小鸡啄米了。

是时候了。

姜素莹转过身子,捏起扑克看向三姨太,随意问了一句:“姐姐这戒指火彩真好,是新买的么?”

三姨太的指头上除开先前的钻石戒指,还多了枚彩宝。红彤彤像个灯笼,一看就价值不凡。

至于这宝石是用谁的钱买的,那就不言而喻了。

“能买这戒指,还是托了妹妹的福。”三姨太心领神会,有意向姜素莹邀功,“我已经嘱咐那个佃户买好三大件,烧了个通透。纸马车纸元宝都有,姑母肯定收到了,妹妹就放心罢。”

“怪不得我最近不做梦了。”姜素莹若有所思的笑道,“多亏姐姐辛苦。”

三姨太得了夸奖,心满意足的笑了。叫牌的时候,又顺嘴提了一句:“说起来,那佃户真是个好心的。”

“怎么说?”

“他隔了一日,还专门回问妹妹哪天成亲。我一想多个人前来送礼,总归是件好事,便把安排告诉他了。想来这么做,妹妹不会恼我吧?”三姨太这厢说完,眼珠子滴溜溜往姜素莹胳膊上看。

姜素莹听懂了她的暗示,于是把腕子上的金镯子退了下来,摆在了桌上:“多谢姐姐了。”

三姨太喜不自胜,接过镯子的动作一气呵成,嘴上还要谦让两下:“这怎么好意思呢。”

你来我往间,牌桌上的气氛愈发和气,简直能够再次鏖战到天亮了。

直到——

啪。

临到九点多钟的时候,厢门豁然洞开。

已是初冬的季节,猛地来这么一遭,屋内的熏笼都跟着闪了闪,差点被外面的风吹灭。

这动静不小,惊得几个人惶惶然看过去。廖海平就站在门口,虽然面上沉静,但眼里沁着霜。

屋里坐着的各个都是人精,哪个不是靠男人吃饭的。一瞧见廖海平这副尊容,立刻知道这次与上回不同,是来真的了。

三姨太马上起身,打了个哈哈:“妹妹也该早些休息,明日我们就不来叨扰了。还等着后日里养足精神,来给你闹洞房呐。”

场面一下子丝滑的顺了下来,脚步声齐刷刷散去,该走的顿时都走了。

唯独姜素莹坐在椅子上没动,殷红的指甲掐着牌面,留下一圈尖锐的印痕。

她手上戴着一枚闪亮的钻石戒指,腕子上套着墨绿玉镯子,脖子上还挂着一串沉甸甸的海珠。乌黑的发裹在撒花丝巾里,只露出一点卷曲的边角,是时下最流行的样式。

“二爷把我的客人都赶跑了,该怎么赔我呢?”姜素莹是如此慵懒,连头都不想抬。

仿佛这娱乐消耗了她的全部精力,惬意极了。

廖海平看着这样的姜素莹,突然觉得先前在车里憋着的话,一句也说不出了——原本从碧海山庄回来的路上,他是带着未消的怒意的。

这怒意来的无边无垠,既是对着混沌的世道、又是对着肮脏的叛徒,再往深里说,或许还有一点对自己的怒其不争。

情绪越积越多,无法排解。唯有急慌慌往家里走,早点见到姜素莹才行。似乎她就是他的解药,是世间最后一点清明了。

然而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廖海平此时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姿态,来面对眼前崭新的姜素莹——她变化的如此之快,几乎叫他陌生。

不过数日未见,姜素莹已然是一副姨娘做派。要是再过些日子,怕不是会躺在榻上抽起大|烟l、捧起戏子了。

笼子当然能困住鸟。钢筋铁骨的构造,叫人飞不出也逃不脱。

只是如此一来,鸟便失去了精神,唱出的都是媚俗曲调,再也不是山林里自由的吟唱了。

显然姜素莹还活着,因为她会呼吸,也会说话。

但她又在真切的死去了。

不是夸张的形容,是她身上的那点鲜活,真的已经凋亡了。

廖海平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从长久的麻木中醒来,莫名感受到了痛苦。这痛苦像一把极钝的刀子,捅进五脏六腑,狠狠转了一圈,缠住了肠子。人一时半会死不了,却也得不到解脱。

外面的秩序已然做不得数——旧的礼乐早已崩坏,到处都是叛徒,那再不是他的世界了。

可若是想往新的世界里走,姜素莹却拖不动他。她只能和他一起沉沦,甚至连她原本身上那活着的力量,也要被他消耗殆尽了。

处处抓不住,处处危机四伏,处处唱起楚歌。

廖海平觉得自己站在乌江边上,陷入了死局。而他强迫姜素莹一起进了这个局,亲手把最后一点希望也击毁了。

啪。

此时屋内烛火不堪寂寞,爆出个明灿灿的花来。

姜素莹醒过神,抬起眼睛,哑声问:“既然客人都没了,要不二爷留下来,陪我打一局?”

莫名有点步步紧逼的意味。

廖海平顿了顿,最后吐出两个字:“不了。”

姜素莹见他要走,急忙起身,想要跟上来——她是真的不放心的,生怕对方是因为勘破了那个眼瞅就要成型的秘密,才会如此愤怒。

只可惜方才坐的太久,站起来时太匆忙,血一时没冲上来。歪歪扭扭临到门口时,她的头开始发昏,腿一软,便要往地上栽去。

就在这一瞬间,廖海平回身,揽住了她。

他身量极高,手一拉一拽,姜素莹整个人靠着他,终于得以站稳。

姜素莹自然是一动不敢动,身上的每根神经都紧绷。而廖海平环着她,手勒住她的腰。像是要掐出十分力气,却又拿着万分小心似的。

矛盾极了。

月亮圆的像饼,光线顺成丝,水似的往下淌。晕在两个人身上,镶出道朦胧的柔边。

院子里为了后日的婚礼,早就支好彩棚。此时棚子上的穗子随着晚风摇曳,细细索索,坠入耳朵。

除开这点动静,郊外的夜是极静的。

大抵是快要入冬的缘故,蝉鸣和蛙叫都停歇了。院里没人做声,天地之间便只剩男人和女人的呼吸起伏。

恐惧,欲望,死与生——如同混沌之初那一对被女娲捏出来的泥人,彼此紧紧相拥,饱胀起这些原始的悸动。

此时又一阵风起来,很冷。

姜素莹从带着熏笼的屋里猛地出来,寒意几乎打透她的后背。她的脸贴着廖海平的胸膛,厚长衫是凉的,细密柔软,却隐隐透出高热。

一冷一热,叫人心里不安生。

姜素莹不敢直接往外挣,只是轻微的咳嗽了一下。这一下却叫廖海平回神,让他重新收紧了胳膊。

两人贴得太近,以至于姜素莹能听见廖海平心上的跳动声。一下接着一下,怦然作响里,意外透露出一些疲惫与虚弱。

许久后,是姜素莹先开的口。

“二爷,怎么了?”她察觉出异样,试探道。

她以为廖海平根本不会回答,毕竟他满肚子的城府,就是天塌下来,估摸着也不会哼出一声。

但廖海平停顿片刻,竟然真的低声开口了,胸膛微微震动。

“累。”他说。

长久痛苦和压抑顺着这颤抖传来,落进姜素莹耳朵里,几乎带着地动山摇的架势。她不可思议的不光是廖海平和她交心,而是这句话着实意味深长。

廖海平说他累了——就好像他也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他也想活。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应该不用加班了,我加快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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