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凝面色有些苍白,但精神还是很好,并未被吓到。
“我没事,嬷嬷别担心。”
她的声音平稳,和之前没什么区别,确实看不出有事。
她真的不怕吗。
真的会有人不怕死吗。
解离尘望向隔开两间禅房的墙壁,右手抬起,广袖滑落,修长的手指缓缓掐算,很快得到了结果。
掐算凡人命格对他来说不算难事,回修界的时间既已延长,也不差这一些灵力。
掐算的结果和护口寺方丈解的签文一致。
露凝的确是必死命格。
……必死命格。
神识外放,解离尘清楚地看见身处隔壁的露凝。
哪怕听到这样的消息,她神魂的颜色依然明丽干净,纤尘不染。
竟无一丝怨气。
听闻她父兄皆为国战死,母亲也崩溃随父兄而去,家中只剩下她一个——这样的遭遇,她没有生怨自弃,得知自己快要死了,依然没有任何怨气。
一个弱小的凡人少女,比他见过的所有修界大能都要坦然磊落。
她甚至还在开玩笑:“你们做什么都沉着脸?必死命格也没什么啊,哪个人不会死?严格说来,人人都说必死命格。”
池云红了眼睛:“小姐,哪怕奴婢这样蠢的,也知道签文不是这个意思。”
露凝叹了口气:“我这不是看你们表情太沉重,想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
她摸了摸脸:“其实这些东西我是不太信的。”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父兄出征的时候,我和母亲在边关宅子里等着,每日也在佛堂跪拜祈福,最后还不是……”
她没再说下去,故作轻松地站起来:“信不得信不得,嬷嬷你看,你不就是信了这些才出的事?那妖孽肯定故意搞这一出,以它可以帮我度过危机为由,来骗你为它所用的,对不对?”
吴嬷嬷一怔:“……这确实是。”
露凝挽起她的衣袖,看着她胳膊上的伤口,眼睛发涩:“它都让嬷嬷做了什么?这些伤口……该不会是放血?”
吴嬷嬷拉上衣袖,拍了拍她的手:“都会好的,已经没事了。”
露凝点头:“说得对,已经没事了,一切都会好的,那所谓的命格你们也不要放在心上,大约是那妖孽故意调换了签文,引着嬷嬷上当受骗的。”
这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吴嬷嬷本来很相信那签文,毕竟住持大师都那么说,但听露凝这么一解释,又开始动摇。
“我这样健康强壮,几个男子一起上都敌不过我,哪里会有什么事?”露凝安慰池云和她,“所以别把那些签文放在心上,我们如今平安在一起,这才是最重要的。”
池云跟着露凝的思路转了一圈,觉得也对:“小姐说的是,恐怕就是那妖孽为骗嬷嬷故意所为,小姐的身子我是最清楚的,在宫中还是小姐保护了我!女子也不用打仗,咱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必然不会有什么事!”
“是啊。”
露凝笑眯眯地说话,脸上终于有些倦色。
吴嬷嬷见此,让池云去伺候一夜未眠的露凝休息,但露凝坚持让池云留下照顾她,自己一个人离开了。
走出禅房已天光大亮,僧人鸣钟,寺内气息宁静,露凝迈下台阶,走远一些,闭上眼沐浴温暖的阳光。
不多时,眼前一暗,她睁开眼,看见了逆光而站的解离尘。
“大人?”
想到已经彻底天亮,露凝按了按额角道:“大人要走了吗?”
因逆光,她看不清他的脸,但能感觉到他在看着她。
“昨夜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也没什么会的,只烹饪的手艺还算好。若大人以后还想喝汤用膳,可以随时来寻我。”她声音有些轻,像怕惊动什么,“大人慢走。”
解离尘却没走。
她后退一步,躬身送他离开,他却往前走了一步,跨过刺目的光,让她看清了他的脸。
他如乘盛日,白衣玉带,轻纱飘逸而来,衣袂翩跹地站在晨风中,乃是真正的神仙,仿佛随时会随风而去,消失在眨眼之间。
可他终究没有消失。
他开口对她说:“不必信那签文。”
露凝一愣。随即明白,一墙之隔根本拦不住道法高深的国师大人。
“我没信。”
她想把安慰池云和吴嬷嬷的话再说一次,可不知怎的,在她们面前从容不迫的言语,在解离尘面前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脸上的笑容也有点挂不住。
她有些沮丧,耷拉着头说:“其实这也没什么,就算快要死了我也并不排斥。只是担心家中朝夕相处的人要如何安置。没了镇国将军府他们要何去何从?大人不知道,我还养了一只狸奴,它很是娇气,不是我亲手做的吃食总是不吃,若我不在了,它怕是会饿肚子……”
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停下,缄默良久才再次说:“其实若要死,我是高兴的。”
“高兴?”解离尘有些困惑地皱起眉。
为何会因死而高兴?他就不会。
在无数个几乎要死去的夜晚,他所想的都是不能死。
绝对不能死。
至少不能就那样死去。
“父亲不在了,娘也不在了,哥哥也走了。”
这是家中出事后第一次,露凝说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我一个人独自活着,总会觉得抱歉。”
“最初的时候,我好几次都想去找他们。”露凝眼睫低垂,语气舒缓,哪怕说的是生死之事,依然轻松自在,生机盎然,“但后来我想,虽然娘随父兄去的时候未曾与我道别,未曾嘱咐我什么,但他们肯定还是希望我活着的。”
“将军府还有一大家子,他们需要一个主子,我若活着,圣上定然诸多关照,他们就不必去寻新主,过忐忑不安的日子。”
“我好像说太多了。”露凝抿了抿唇,“大人就当什么都没听过吧,总之就是,不管是真是假的,我都不怕的,大人无需在意您听到的那些话,您知道那妖孽是如何害人的,别再有人被它所害就好。”
她说了那么多,的确只是在表达这么一个意思。
她以为自己虽然啰啰嗦嗦,但至少意思表达清楚了,国师大人应该会点一下头然后离开,和之前一样,走得干净利落。
但是没有。
解离尘还站在那,甚至还在说这个话题。
他说:“签文不可信。”
不过一个凡人的必死命格。
沾上一些因果扭转过来,顶多就是本体受些反噬,伤个几月,他自能调息好。
世间无数混杂之色都能祸害千年,没道理干净如她要草草了结此生。
天道如此凉薄,他早便知道,但今时不同往日,过去他无能为力,如今不一样了。
逆天之为,他也不是第一次做。
“你信我。”他表情平静,几乎是云淡风轻地说,“你会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