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透过密密麻麻的树叶,落下了明亮的光斑在灰色的窗台上摇晃。不知疲惫的蝉鸣透了一层绿荫,也显出了清亮婉转的意味。窗户开了半扇,风从外头吹进来,带着草木干燥的清香。
呼呼转动着的风扇拂乱了少女的黑发。她侧着身子躺在床上,眼睛闭着,长长的微微上翘的睫毛在白皙的面庞上投下了两弯阴影。她菱角形的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了一点牙齿的边,白的很。修长纤细的双手交叠着摆胸前,她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躺在她旁边的男孩一只胳膊撑起了身子,甜蜜地看着熟睡的少女。她是那样的安静,那样的美好,整个夏天的午后,都弥漫着浓郁的甜香。他小心翼翼地帮女孩搭好毛巾被,就这么傻笑着看着她,仿佛永远都不会腻,恨不得能这样一直看到天荒地老。
然而男孩想到了更重要的事,于是放轻了手脚,静声屏气地下了床,捡起散落在床边跟地板上衣服,一件件拿好,又悄无声息地出了房门,轻轻地带上了门板。
老式公房的隔音效果永远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单薄的门板根本挡不住卫生间里头传来的哗啦啦的水流声。
男孩放了洗衣粉,将所有的衣服都泡上,然后冲干净手,又去了厨房,舀了米淘洗干净,加了水进电饭锅,插上了插头,调到煮粥模式。
他又一次折回卫生间,开始一件件手洗衣服。塑料盆的旁边就是半自动洗衣机。可他妈说了,洗衣机都是糊弄懒鬼的玩意,从来洗不干净,进去了一件件的灰,出来是一坨坨的灰。
衣服要想洗干净了,还得人靠手一件件的搓,尤其是贴身的衣服。
卫生间既没有空调也没有电扇,狭小的空间恰好是西晒,汗水很快布满了男孩的额头。他甚至不得不中途停下来,去水龙头下洗了把脸,才能够继续完成洗衣工作。
这样一个闷热的午后,男孩的心却是甜蜜的,那种甜蜜远远胜过了汽水、可乐、还有冰淇淋。那是天底下最甜美的滋味。闷热的空气蒸腾着少女的体香,于是全世界都那么美,那么香,就连卫生间瓷砖上灰黄的水印都成了幸福的图腾。
他搓着手里头粉色的少女文胸,忍不住面上发烧。他偷偷用拳头撑了一下,回想起柔软的美好,忍不住背靠着瓷砖壁傻乎乎地笑了。他不时抬头看一眼女孩的房间,想到房里躺着他心爱的女孩,女孩在安安静静地睡着,他的内心就是一阵阵的甜。
那种从未体验过的,那样汹涌喷薄的幸福,简直逼得他忍不住要哼小曲儿。
事实上,他也的确哼了。害怕吵到女孩,他的声音压得非常低:“死了都要爱,不淋漓尽致不痛快……”
因为被迫将高音放低,他差点儿没唱得憋死自己。即使如此,他依然痛快得想在屋里头翻个跟头。
衣服被他一件件的仔细洗干净了,又漂洗清爽。他将所有的衣服都晾晒到阳台上,然后甩干手上的水,哼着“宇宙毁灭心还在”进了厨房。
米粥已经煮沸了,电饭锅自动进入熬制的流程。他将黄瓜擦了丝,用盐抓了下,然后加入蒜泥、白醋跟砂糖,搅拌均匀后又滴了几滴麻油。咸鸭蛋是现成的,一剖两半,中间的蛋黄渗出了橙黄色的油,自然散发着咸香。
他想了想,总觉得太素净了。目光看向窗外,瞥见斜对面的楼下卤菜店时,他拍了下脑袋,对了,可以再来一碟子咸鸭肫,刚好给她换换口味。
男孩兴冲冲地从口袋里摸出十块钱,然后换上凉鞋,开了房门,吓了一跳。
大军已经在门外等了快半个小时,愣是没胆子敲门。吵到了少阳陪林雪,少阳能吃了他。楼上楼下经过的住户,个个都跟看犯人似的盯着他猛瞧,都快要把这十八岁的大小伙子给看哭了。
“干嘛呢你,没事吓唬人。”男孩不悦地皱起了眉头,急着下楼去买鸭肫。
那家店的鸭肫生意最好,附近的居民都喜欢买了当零食。常常不到饭点,鸭肫就一扫而空。
“阳哥,快点儿吧。大鹏哥从中午就找你了。大鹏哥跟华子哥他们没谈拢,还要接着谈,让咱们一块儿过去助阵。”
男孩脸快要挂成面条了:“大鹏哥不是要去江州跑物流吗?怎么还在这儿扯?”
“退出去也有退出去的规矩。阳哥,快点儿吧,大鹏哥对我们不赖。”
“行了行了。”男孩不满地摆摆手,依然没忘记房里人,“你去给我买五个鸭肫回来。”
大军真要给他跪下了,这时候还想什么鸭肫啊!他们都快要变成砧板上的肉了。
“快点去!”男孩不耐烦了,挥挥手。
他折回头小心扭开房门把手,轻手蹑脚地走到床边,看到女孩还在熟睡,他不由自主地笑了,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了一个吻。然后他不好意思地抓抓头,站在她的书桌前,在白纸上写下:“我有事出去一趟,饭在锅里头,菜在罩子底下,你自己先吃饭。晚上我要回来的迟,你把门窗关好了,先自己睡。”
他的字极大极用力,黑色签字笔像是能穿透纸背一样。他抓了文具袋压在纸上,又忍不住转过身,跪在床边,用嘴唇轻轻碰了下她的脸,然后甜蜜地笑了。
防盗门关上的时候,女孩睁开了眼睛,两行清泪从她面颊上滚下。她翻身下了床,走到书桌旁,默默地看着纸上那张牙舞爪又幼稚的凌厉笔迹,拿起纸,贴在了胸口上,笑着掉下了眼泪。
厨房里散发出米粥的清香,靠近了还能听到咕噜咕噜的水泡轻响。桌上罩着绿色的塑料纱罩,底下摆着三碟子小菜,凉拌黄瓜丝,咸鸭蛋以及盐水鸭肫。她盛了一碗粥,坐在桌旁,慢慢开吃。
抬起头,阳台上的湿衣服被午后的热风吹成了风帆的模样。那是他帮她洗好的衣服。
她不停地吃着,一碗粥完了之后,又是第二碗。
风大了,将衣服吹得扑扑响,如同命运扬起的风帆。男孩的话犹在她耳边回响。
“以后,我一定对你好,永远永远都好。”
“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永远永远听你的。”
“你去江州上学,我也去江州。大鹏哥要去那边搞物流,我给他帮忙。你别怕,学医时间长就多学几年,我挣钱给你上学。我以后一定不让你受委屈。”
……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捂住了脸,终于按耐不住,趴在桌上嚎啕大哭。客厅的电风扇呼呼地吹着,卷起了奇怪的漩涡。
那天她吃光了一电饭锅的米粥,扫光了所有的小菜。她收起了被热风吹干的衣服,永远地藏在了箱底。
那是朱少阳给林雪的。
沈青没有资格享受。
……
她的少女时代,结束在那一个夏日午后。天空很蓝,阳光很烈,树影斑驳,蝉鸣清脆,流淌着明亮的时光。敞开的厨房窗户飘来了楼下音像店的歌声:“……命运,插手的太急,我来不及,全都要还回去。……”
很多年以后,她回想起那个少年,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画面就是那些挂在阳台上,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衣服,还有那张压在书桌上,被电风扇吹得哗哗作响的纸条。
甚至连在他的灵堂前,已经是沈青想到也是他留给林雪的纸条,他有事出去了一趟。他再也回不来了。
她从外地赶去的时候,夜色已经深了。朱家同样门户单薄,亲友稀少。前来吊唁的领导一走,灵堂前只有他的母亲独自烧着纸钱。
那个精干伶俐的女人一夜苍老,变成了一只痛失幼崽的母兽。女人瞪着猩红的眼睛,仇恨地怒视着风尘仆仆的年轻女学生和中年男教授。
“滚!你们给我滚!奸夫淫妇,你们害死了阿阳。”
她被女人推了个踉跄,跌跪在灵堂前。她看着供桌上,男孩明亮的笑脸定格成永恒的瞬间。她揪着自己的头发,哭得撕心裂肺。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以这样的形式再看到男孩。
她宁愿他幸福美满,娇妻爱子,从形单影只的她面前走过,连头也不回一下。
她宁愿他无视她,甚至恨她。
如果注定有个人该死,那个人也不该是他。
“你这个丧门星白虎精,你害死了阿阳!我就知道你不能沾,他非不听我的话。你害死了阿阳!”
她张着嘴巴,徒劳地为自己辩解:“我没有。”
她明明早就跟他分手了,她明明早就离开了,她明明告诉过他,从今往后,世界上再无林雪,让他不要再去找她。她的命就是再不好,也不该克到他啊。她知道林雪是孤寡命,可是为什么她已经是沈青了,他还会死。
“好了!你干什么?你怎么蛮不讲理!”何教授终于发怒了,一把拽住了女人扇向她的巴掌。
女人暴跳如雷:“你个不知羞耻的扒灰!你害死了我儿子,你还我儿子的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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